正文 第四十二章 日記·藏匿在背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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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的十二月來得很突然。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十一月最後一天的那頁日曆就翻了過去;驀然驚醒時,她才發現,一年中的最後一個月就這麼不期而至了。抱著肩站在日曆前,她突然有些留戀逝去的那些日日夜夜,思念在那些日日夜夜裏所過往的點點滴滴:一些已經開始變得模棱兩可的事情,一些逐漸不再清晰如初的臉龐……
記憶如同經曆過了一場浩劫的油畫,色彩早已消褪,有些地方甚至已經完全被風雨剝蝕掉,露出最空洞的大塊大塊的發黃的畫紙;她看著這幅斑駁不堪的油彩畫,心中一片悵然……
這樣的心情影響到了她的另外一些不好的情緒。於是,很快地,它們便延著柔細若絲的記憶的脈絡,一步步地攀爬到了她的眼前,她不禁開始為自己擔憂起來——
她記得,她曾經從一本書上看到過這樣的一種說法:當一個人開始留意那些消逝的日子時,他(她)便開始老去了……
可是,她隻有十七歲,難道,自己從十七歲就開始了漫長的衰老過程了嗎?
她不覺摸了摸自己的臉……
窗外,臨街的一家小音像店裏正不斷傳來一首英文歌曲的旋律。她努力地讓自己靜下心來,認真地聆聽,聆聽那些安靜的單詞組成一串串優美的歌詞,隨著一個男人低緩的吐字緩慢地從遠方傳入自己的耳朵——
“ThisismyDecember,Thisismytimeoftheyear;ThisismyDecember,Thisisallsoclear;ThisismyDecember,Thisismysnowcoveredhome;ThisismyDecember,Thisismealone……”
聽著那個熟悉的聲音,聽著那個美國男人少有的安靜的嗓音,她突然覺得,心裏一切不安寧的情緒都在慢慢地沉澱,所有渾濁繁雜的思想都在一瞬間歸於明淨;此時此刻,她如同再次站在了教堂裏,沐浴著那種神聖的、可以讓一切煩擾都在自己的麵前變為虛無的光輝……
她的世界突然一下子就豁然開朗起來。她突然想起來,自己好久都沒有聽過以前買到的那些心愛的CD了。其中一張CD裏就有現在聽到的這首歌,她以前也聽到過;隻是,在那時,她還沒有習慣由那個充滿激情甚至充滿了憤怒的搖滾歌手來演繹如此安靜詳和的一首歌。今天,當她再次聽到這首熟悉的旋律的時候,才發覺,原來,他完全有能力駕馭這首處處滲透著寂寞的歌,也完全有能力用自己獨特的嗓音來感染每一個人……
她於是開始翻箱倒櫃地尋找自己的CD。所有的東西都被亂扔一地,臥室的地板上甚至沒有留下容腳的餘地……
這個時候,門外卻傳來了清脆的敲門聲。
小天?
她愣了一下,隨即馬上站了起來,快步走出去為他打開了門。
站在門外的小天看到她略顯淩亂的頭發和沾染著細塵的衣服,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小茉,你怎麼回事?”
“沒事!”她急忙拍打了一下衣服,然後隨意地理了理落在額前的頭發,笑著對小天說,“我正在找東西。”
“哦!”小天應了一聲,一邊走進了屋子。剛站到客廳裏,就看到房門大開的臥室一片狼籍。
“找什麼呢?怎麼翻成這樣了?”小天指著散了一地的東西問她。
她笑了笑,說:“一張CD。可是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對了——”她接著又問小天,“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小天的目光從臥室那邊移過來,落在她的身上。她看著他的目光,突然覺得自己的問話有些失禮。
果然,小天似乎有些尷尬:“哦,沒有什麼事情!我隻是過來看看你,這麼長時間都沒有見到你了……”
她聽著,不覺低下了頭,眼睛裏有什麼東西不經意地迷蒙了視線……
見她好久沒有說話,小天又問道:“最近好嗎?你和Eric……”一旦提起這個名字,他忽然發現,自己再也說不下去了。
她抬起頭,勉強地點了一下頭,臉色卻在一刹那間變得有些蒼白。
“我們……,我們很好。”她說。
他看見了她發白的臉色,也看見了她驚慌躲閃的眼神——它們出賣了她,也背叛了她;它們正在有力地向他證明著,她,在撒謊……
“是嗎?”他卻沒有揭穿她可憐的謊言,隻是輕描淡寫地反問道。
她的臉色卻更加蒼白了。低下頭微微思索了一下,她終於再次抬起了頭,臉上帶著破碎的苦笑,誠實地對他說:“其實,我們之間……,嗯,出了一點兒小問題。不過,不要緊的——”她的目光突然變得堅強起來,充滿了樂觀和自信。
“我們一定會再次和好如初的。”她說。
“小茉……”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微微凝起了眉頭。兩人都沉默著,過了一會兒,他才終於又開了口:“不要太委屈自己!”
她聽了他的話,心頭微微一驚,卻馬上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樣子,笑著問他:“你在說什麼?”
小天沒有回答,隻是長時間地盯著她看,然後,微微皺著眉,低下了頭……
隻是一會兒時間,他便聽到了她的哭聲。起初,她還努力地壓製著自己的聲音,可是最後,她終於哭出了聲。
他駭然地抬起了頭,看著眼前的小茉,看著這個一下子變得脆弱不堪、傷痕累累的女孩,一陣心痛……
過了好久,她終於停止了哭泣,擦了擦臉上的淚痕,隨即又笑了:“不好意思,又讓你擔心了!我真的不想在你麵前哭的……”
他心痛地看著她哭紅了的眼睛,默默無語。平靜了一會兒之後,他皺著眉頭輕聲問她:“小茉,如果他真的讓你那麼傷心,你為什麼不離開他?”
“離開他?”她先是愣了一下,怔怔地看著小天一臉凝重的表情,隨後,卻又很固執地搖了搖頭,很肯定地說,“不,我不能離開他!”
“為什麼?”他低緩地問道。
她低下了頭,好半天都沒有再開口。他靜靜地看著她,等待著她的理由。
“因為——”她終於開了口……
“小天,也許你一直都不知道,在很多時候,我根本沒有那麼堅強;甚至,有時候,當我再也沒有勇氣堅持下去的時候,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死——真的,對我來說,死亡並不可怕;相反,我會覺得,那可能是我最好的歸宿。可是,我卻始終沒有真正地走向那條不歸路。我問自己,到底是什麼原因令我對這個世界依舊還存有一絲留戀和幻想?以前,我一直以為,這與愛無關,因為,愛我的人早就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所以,一定是因為恨,是因為埋藏在心底已經十幾年的恨——我以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證明,其實,恨比愛更能讓人產生求生的欲望!當自卑像野草一樣在心中瘋狂地無限蔓延時,當無地自容、無處逃遁時,當現實與夢想之間的落差如鴻溝一般橫亙在我的眼前,令我無法逾越時,我真的會身不由己地想到死……”
她的語氣始終都很平靜,如同在述說一個情節平庸、沒有任何跌宕與懸念的寓言故事,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波瀾起伏。然而,正是這種異常的平靜,讓他愈發地感到心驚:他之前竟然沒有覺察到,這個一向堅強、偶爾也會脆弱的女孩,在她恬淡的表麵之下,竟然藏匿著如此黑暗的絕望……
他以前始終以為,他就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了:他知道,她一直都很在意自己身後那個殘缺不全的家庭,在意自己無可挽回的失去,在意自己和其他孩子相比時,那種巨大的差異;因為在意,所以,她並不快樂,更談不上幸福——盡管她常常沉浸在對外婆的懷念之中,並把那段日子當作自己最快樂、最幸福的時光。可是,他沒有想到,她已經完全陷入了自己為自己挖掘出來的絕境的深淵中;在她的深淵裏,已經不僅僅隻是不快樂或者不幸福那麼簡單;相反,彌漫在整個深淵裏的,已經是最漆黑濃重、最冰冷無情的可怕的死亡……
他看著她沒有聚焦的渙散的眼神,聽著她如囈語般的講述,不覺地有些神傷……
“小茉……”他輕聲地打斷了她,因為,他已經不忍心再這樣看著她獨自一人身陷地獄之中……
她似乎被他的聲音驚醒,抬起頭來看著他,眼底卻氤氳著大片大片不真實的茫然;他不覺有些擔心。
“你,沒事吧?”他很緊張地問她。
然而,她卻笑了,眼底的霧氣也開始一層層地逐漸消散,不久,他便又再次看到了她重新變得清澈瑩亮的瞳孔。
“你還記不記得,初中的時候,當我們一起站在教學樓的天台上時,我曾經對你說過,我好想從那裏飛下去,感受一下一瞬間的飛翔的快樂……”她看著他問,臉上帶著一抹奇怪的笑容。他心裏一驚,馬上想到了之前她曾不止一遍地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當時,他並沒有覺得這些話有什麼異常,還以為這隻是這個女孩一時間產生的奇怪的念頭而已……
可是,現在,當他再次回想起她所說的那些話時,竟然感到了後怕。恐懼如一把陰冷的匕首,冷颼颼地刺透了他的心髒;風從那些巨大的傷口裏呼嘯著穿過,他感受到了最真實的寒冷,還有,遲鈍卻尖銳著的痛楚……
“我還記得,你當時隻是微微笑了一下,輕輕地帶過。我當然知道,你肯定以為,這隻是一個幼稚的玩笑;可是,那一刻,我其實是很認真的……”她繼續帶著那種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緩緩地述說著……
可是,在這個時候,她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他一直都在用心地聽著她說著他所不知道的秘密,而這時,她的不適時的停頓,令他抬起了頭——
“怎麼了?”他低聲問著麵前這個臉上帶著微笑的女孩。
“我知道你不會感興趣的!”她笑著搖搖頭,不肯再說話。
“小茉——”他急忙站起來,解釋道,“我當然……,當然很想真正地了解你!所以,請你說下去……”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隨即笑了:“我也不想再說什麼了。如果你真的感興趣的話,我可以讓你看看我之前的日記……”說著,將床頭上放著的一本厚厚的日記本翻開到某一頁,遞到了小天麵前。
他遲疑了一下,終於接過了她手上的日記本,然後,認真地看了起來——
“……那時,我始終不敢獨自一人去天台,因為,我害怕,害怕腦子裏那個一閃而過的可怕念頭。好在,我總是在不斷地提醒著自己說,我還擁有恨——讓我可以繼續得以堅持下去的恨。於是,我帶著我與日俱增的恨,和我與生俱來的自卑,小心翼翼地活著,並且感謝命運,因為是它讓我可以頑強地生存在這個讓我懂得了恨、接受了恨、並且依賴著恨而存活的城市裏……”
“我以為我可以就這樣帶著我的恨一直生活下去,可是,有一天才發覺,我終於感到了疲憊,我不想再這樣活下去,因為,越來越強烈的恨已經完全掌控了我自己,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已經承載不起這份沉甸甸的仇恨。於是,我不得不努力地拋開它,然後,刻意地逼迫自己學會原諒,學會忘記;可惜,隻要我依舊還呆在這個城市裏,所有的一切就都不會離去,它們會迫使我將這些仇恨銘記一生。於是,所有的努力也就隻是徒勞而已。甚至,我的刻意,隻是讓一切更加肆虐地折磨著我的記憶,如裂痕般,不斷地擴展,我卻無力彌補,隻得任由它肆意妄為……”
“那個時候,我的生活突然再次陷入了無底的黑暗之中;而我,就猶如一隻困在黑暗牢籠之中的受驚的小獸一樣,憤怒,無助,並且絕望……”
“我知道,其實,所謂的快樂,隻是取決於自己的選擇。可是,在那個時候,我的備選答案裏卻隻有絕望,悲傷,失落……,我突然不知道,到底應該怎麼選擇……”
“當時,我很希望自己的身邊有一個人,可以讓我將自己的痛苦全部傾訴出去,這樣,即使他(她)幫不上我任何忙,可是,隻要他(她)能認真地聆聽,或者,假裝認真地聆聽,我就會感到滿足,也許這樣,我也會感到好受一些……”
“而那個時候,我能想到的人,也隻有小天和明皓;可是,當我真正地麵對著他們兩人時,卻什麼都說不出來。真的,不是我不想說,而是真的說不出來。因為,我看到他們倆一直都是那麼地快樂,所以,我沒有資格讓自己的不快影響到他們;於是,我隻有一個人來到了教堂後麵的外婆的墓地前……”
“我站在她的墓碑前,看著她依舊熟悉的臉,想著我們共同經曆的種種……”
“就那樣站著,看著,想著,過了很久,我的腦海裏突然就跳出了一句話,一句外婆生前不斷重複著的話。她告訴我說,讓我千萬不要恨自己的父母,不要恨他們對我的絕情——因為,當恨一旦形成時,就會成為習慣;而這種習慣,會使人喪失愛的能力;而且,它還會令人很自然地逃避來自別人的愛……”
“我想,我之前之所以忘記了外婆的這句話,是因為,我還沒有學會在意“愛”,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就在那天,一切就像是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的:我沒有對他們說出一切,於是,我隻有去找我的外婆;然後,外婆從天堂裏看到了我的不快,她便將以前所說的那句話再次重複在我的耳邊……”
“我的恨就在那時侯突然開始釋然,我一下子也輕鬆了許多。我對自己說,不管以後的路有多艱辛,有多漫長,我都會義無返顧地堅持下去,而不是再去輕易地嚐試放棄,還有,死亡……”
“我突然又想起了外婆以前告訴給我的一些事情。她說,虔誠的信徒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們隻是暫時的告別了留在人世的肉體而已;然而,他們純潔的靈魂會不斷上升,上升,最後,一定會到達聖潔的天堂……”
“可是,天堂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進去的。她告訴我,上帝憎惡那些不愛惜生命的人,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如果一個人在遇到困難和挫折的時候,因一時想不開而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那麼,不管他(她)生前是多麼虔誠,死後也不會進入到天堂……”
“於是,為了能和外婆在天堂重逢,我徹底地放棄了那個關於死亡的念頭。我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好好地活著;而且,總有一天,我會去教堂接受洗禮,成為一名真正的基督徒,就像外婆一樣……”
“我想要徹底放棄我的恨,於是,我開始試著愛別人,也希望可以被別人愛;還有,為了徹底放下我的恨,我還希望,那個被我愛著,同時也愛著我的人,總有一天,可以帶我離開這個城市……”
這麼多年以來,她終於將自己一直深藏在心裏的、已經發黴了的所有秘密通過自己的日記,全都一一告訴給了小天。
他始終都很認真地看著她所寫的這一切,直到最後一刻,他終於明白了過來——
“所以,Eric正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不是嗎?”他輕輕皺著眉頭,看著她問道。
“嗯。”她點了點頭,“更何況,他也是唯一一個說過,會心疼我的人……我不知道在不久的以後,我會帶著怎樣的心情來重溫現在和他一起所經曆的一切,可是現在,我可以十分肯定地告訴你,我愛他,勝過愛我自己!”
他默默地聽著,接著,低頭不語……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卻突然大響起來。
他抬起頭來,看見已經站起身來走過去開門的她,臉上帶著一絲甜蜜而憂傷的笑容。
門外,捧著一簇鮮花的Eric,正帶著滿臉的歉意,久久地凝視著她……
小天看著站在門外的他,不覺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