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夢魘·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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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在夢中,也隻是在夢中,心裏底層的東西才會常常地浮上來,不斷地浮上來,滿滿地充盈著整個夢境,如同鋪天蓋地的濃霧,沉沉地壓下來,籠罩著夢裏的整個世界,所到之處,潮濕得就要溢漫出水滴來。
夢中的她伸出手來,努力地想要再次抓住那雙給予過她溫暖的手,那雙曾經輕輕撫摩過她的手,那雙依舊熟悉的手。可是,一切隻不過是徒勞,所有相似的夢境在這一刻都會不約而同地戛然而止,那雙手瞬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一個人被留在原地,如同無辜且無助的棄嬰。這時,她便會哭泣著從夢中醒來,然後發覺,自己早已是淚流滿麵……
從床上坐起身來,她隨手擰開了床頭上的台燈。
窗外夜幕已經降臨。從鄰街的窗戶看出去,整個城市輝煌在滿眼的霓虹中。
她伸手擦幹眼角的淚滴,雙手抱著肩,靜靜地坐在床邊,透過還沒有拉上窗簾的窗戶,看著夜幕中的車來人往。
仿佛是在突然之間,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
難道隻是因為那雙手——那雙將她一個人遺棄在這個地方的手?
於是,思緒順著夢裏的那雙手向前摸索,蜿蜒爬行,直至到達她原以為已經可以放開的點點滴滴……
那時的她,還隻有那麼的小。小小的她被那雙手牽著送到隻隔了一條街道的學校門口,然後,那雙手放開了她,她隻得一個人走進了校園。清晨凜冽的風從身後吹來,將身後長長的歎氣聲送到她的耳邊,她知道,那聲歎息,來自牽著她的那雙手的主人。她於是回過頭去,衝那雙手的主人擺擺手,示意她回去。
她看到那個人的衣襟在冬天的寒風中飛揚,她花白的頭發被風吹得淩亂不堪。
於是,幼小的她衝年邁的她揮揮帶著厚厚的毛絨手套的手,大聲地喊著:“外婆,回去吧!”
外婆這才緩緩地收回遠遠的目光,望著她,對她笑著,然後又慢慢地轉身離開。
她即使很小,卻也可以體味到外婆越來越沉重的歎息聲裏所包含著的不祥。但是,她不敢讓自己再去胡思亂想,她隻是回過頭,走向自己的教室,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翻開課本開始早上的晨讀。
可是,偶爾,她會很不經意地想到外婆那日漸蒼老的麵容,和她日益消瘦的臉龐,她的心跳會突然加速。幼小的她還承受不了那種與她這個年齡不符的沉重,所以,眼淚總是輕易地爬滿她幼稚的小臉。每到這時,她都會迅速用手背擦去淚水,因為她知道,在她身邊,有太多太多的人不喜歡看到她掉眼淚,於是,她也很聽話地不讓他們看到自己的眼淚。
所有的好事不會因為人們的眷戀而頻頻光顧;同樣,所有的壞事也絕不會因為人們的擔憂而永遠躲離。終於,她所害怕到來的事還是到來了。在她十一歲那年,患病已經五六年的外婆最終還是沒能熬過那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季,甚至在冬日的本來麵目還沒有徹底暴露之前,她就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告別了那個她最疼愛的、依舊還需要她照顧的小外孫女。
她還記得見到她最後一麵時的情景,並且將始終牢記——那是歲月留給生命的刻痕,除非死亡,否則,誰也無法將這段記憶從她身邊奪去。
她記得那是一個並不十分寒冷的初冬的早晨,正在上課的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跳異常,隱隱約約的痛從心髒開始,然後沿著血管源源不斷地傳遍整個身體。這種感覺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驚慌和悲痛,於是,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在老師和同學們驚奇的目光中站起來,什麼也沒有說便跑出了教室,身後傳來老師的叫喊聲,可是,她卻沒有聽到他在喊著什麼;在經過校門口的時候,守衛大門的老頭還沒從凳子上站起來,她已經衝了出去。
那一刻,她的腦海裏沒有任何東西,空蕩蕩的,整個人已經被來自心髒的痛楚抽空,隻有自己的雙腳帶領著已經麻木的她,穿越過一條條喧囂的街道,穿越過一個個忙碌的十字路口,穿越過擁擠繁忙的人群,穿越過一切阻隔在她們之間的障礙,終於到達了外婆所在的醫院。
然而,當終於跑到那道殘破的木門前麵時,她卻怎麼也邁不開腿,更沒有一絲勇氣去推開阻隔在她們之間的最後一道門。膽怯和不安緊緊地糾扯著她單薄的身體,她終於靠牆蹲了下來,雙膝抵著下巴,任淚水橫流。
緊緊地抱著自己幼小的身體,她能感到體內的最後一點點溫暖正在抽離開她的身體,向著空空當當的四周迅速逃逸,可是,她依舊隻是緊緊地抱緊自己,試圖留住那些即將永遠離去的溫暖……
過了好久,她才擦幹眼淚,站起身子,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然後,推開了那道門。
幹瘦的外婆安靜地躺在病床上,那種詭異的安靜讓她感到驚慌,她急忙上前,拉著外婆冰涼的手,彎下腰,在她的耳邊輕輕叫了一句:“外婆!”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緩慢地睜開了眼睛,渙散的目光過了很久才在眼前的她的臉上重新聚焦,等到認出來人的時候,她才困難地微微點了一下頭,然後很艱難地對著這個眼睛噙著淚花的女孩笑了笑,示意她坐到床邊的凳子上。
她聽話地坐了下來,又擔心地輕輕喊了一聲:“外婆——”
外婆用她那隻枯瘦得僅剩下皮包骨頭的手,顫巍巍地擦去她臉上的淚水,輕輕地摸著她稚嫩的小臉,費勁地對她說著最後的話:“你千萬不要怨恨你媽媽,有些事情她也沒有辦法,知道嗎?”
“嗯——”她含著淚水點了點頭。
“還有——”外婆長長地喘了一口氣,繼續異常艱難地說下去,“不要去恨任何人,一旦學會了恨,就很難再去學會愛,要試著原諒所有人,知道嗎?”
她已經哽咽到說不出任何話,隻是又點點頭。
“傻孩子,別哭了,每個人都會走這條路,隻是遲早的問題罷了……”外婆又再次輕輕地替她擦去淚水,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想要安慰麵前這個哭得已經喘不過氣的小女孩,然而,她自己的眼睛也紅了。
她用那隻已經無力抬起的手輕輕握著女孩的小手,虛弱的聲音再次響起在病房:“我隻是放心不下你……”
外婆突然也哽咽起來,並且急劇地咳嗽起來。坐在一旁的她突然慌張起來,試圖站起來,然而,外婆隻是拉著她的手搖了搖頭,讓她繼續坐在凳子上,她隻好又重新坐下。
似乎是在好久之後,外婆才終於停止了咳嗽,她一直激烈不止的心跳才稍微恢複正常。
“外婆?”她又輕聲叫了一聲那位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
過了一會兒——這並不長的一小段時間卻讓她覺得漫長有如幾個世紀——外婆終於又再次睜開了她那雙疲憊不堪的眼睛,視線落在她的臉上。
“將來,你一定要找到一個真正會心疼你的人,倆人相互扶攜走完一生,不要再像你爸媽那樣……”
“將來,你一定要找到一個真正會心疼你的人,倆人相互扶攜走完一生,不要再像你爸媽那樣……”
這就是那位善良的老人,那個照顧了她那麼久的老人生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而這句話,她將會用一生的時間去銘記。
之後呢?
她繼續回憶著那天,讓她第一次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的那一天,讓她初次嚐到孤獨滋味的那一天,那個在她的記憶中最該死的一天——正是那一天,死神殘忍地帶走了她最深愛的人,讓她們彼此再也沒有機會在今生相見……
在她的慟哭聲中,有不少的人影走了進來,然後,幾雙有力的大手強行將她從她的外婆身邊拉開,接著,她被他們拖出了病房。他們的淚滴落在她的頭發上,臉上,她的雙手上,和著她的淚滴,一起滴落在醫院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
她知道他們都是好人,他們是她和外婆熱心的鄰居們,他們過來,是為了幫助幼小的她替她的外婆料理後事。可是,他們為什麼不能理解她當時的心情?她那麼渴望與自己的外婆在一起,再共同度過最後的一段時間——盡管,她知道,外婆已經不會再睜開眼睛看她一眼;可是,盡管如此,她還是希望她可以陪在外婆身邊,而不是像當時那樣,被一雙雙大手緊緊地縛住。
她想喊出來,她想告訴當時在場的所有人她的真實想法,但是,她卻說不出一個字——從小就是這樣,當她感到緊張,激動,恐慌,悲痛……總之,當所有激烈起伏的感情侵蝕她的心髒時,她都會莫名其妙地突然失語。
於是,說不出一個字的她被那一雙雙大手拉著,在她無法訴說的悲痛中,她看著外婆的屍體被人們推出了病房,從她眼前經過。她想伸出手去再摸摸外婆的臉,然而,在那一瞬間,她突然感到天翻地覆,眼前一片黑暗——她在自己的疼痛中昏了過去。
等到醒過來時,她的媽媽——那個她已經好久沒有見過的女人,正站在床前。她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漂亮,無論什麼時候看到她,她都擁有著精致到無懈可擊的妝容。此時的她,在醫院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更加嫵媚動人。隻是,有點發紅的眼睛和整體有些不太協調——她剛才哭過嗎?為她已經很久沒來看望過的母親……
那個女人落在她臉上的目光讓她稍感局促,她本想翻個身,麵朝裏裝睡。可是,她已經走了過來,來到了她的床邊,她隻好禮貌地坐起了身——僅僅隻是出於禮貌。她對那個女人如同對待任何陌生人一樣,禮貌而疏遠。她看著她那張略顯陌生的臉,不帶任何刻意的冷淡,也沒有任何偽裝的親熱——對於她,那個本來就是陌生人的所謂“母親”,她不想花費任何心思去抗拒她,或者,迎接她——因為,那本沒有任何意義。
“你醒了……”她在她身旁坐下來,伸手摸摸她的頭。
“嗯!”她點了一下頭,嘴巴輕輕地動了動,除此之外,她說不出任何其他的東西。
“那就好……”她的母親看著她,眼睛裏有脈脈的溫情流露而出,輕輕地傳送到她的雙眼裏,讓她覺得渾身不自在。她剛要轉過頭去躲避她的目光,然而,母親卻突然緊緊抱住了她,抱著她放聲大哭。
似乎從來都沒有交集的兩個人,此時卻在共同的悲痛中,一起大哭起來。她的眼淚,和自己的母親的眼淚,在最悲傷的日子裏彙聚在一起,淹沒了那天明亮的陽光,慘淡了那天以及以後所有的日子;隻有那些落下的、短暫交彙的淚水,倔強而無力地提醒著她:她,現在正緊抱著她自己的這個女人,是她的母親,是和她有著血緣關係的她的母親,是外婆臨終前叮囑過她的那個自己不應該去仇恨的母親……
在不知經過了多少漫長的歲月,跨越了多少遙遠的空間之後,她,終於又再次將自己的女兒緊擁在懷裏,在她的悲傷中和她一起流淚,一起慟哭;在女兒最脆弱、最需要依靠的時候,可以給她一個溫暖的懷抱……
那個女人永遠不會知道,那一刻,在她緊緊地抱著女兒痛哭的那一刻,她的女兒,甚至已經開始相信了血緣的魔力……
隨後的幾天,在她們昏天暗地的傷痛中,她的外婆被葬在了教堂後麵的墓地。那時,當她站在母親的身旁,含著淚凝視著外婆墓前的白色十字架時,她的腦海裏突然就閃現出外婆曾經告訴過她的一句話——那是她還很小很小的時候,當她的父母剛剛離婚,而將他們倆都不願照料的她送到外婆身邊,外婆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時所說的話……
她記得,外婆輕輕地對她說過這樣的話:“上帝拿走你所珍愛的一些東西,是為了送給你一些更值得你珍惜的東西;所以,當你失去什麼的時候,不要抱怨,不要傷心,也不要哭泣,而是應該感謝上帝,因為,他即將送給你一份更好的禮物……”
那個時候,幼小的她還不太理解外婆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不久之後,她終於明白了,原來,上帝讓她離開整日吵鬧的父母,是為了把她親愛的外婆——那個用生命去疼愛她的慈祥老人,送到她的身邊,讓從沒有感到過溫暖的她得到了人間最大的幸福;在外婆身邊,她才體會到了被愛的溫暖。當她認識到這些時,她的確很感謝上帝;然而,這一次,上帝卻殘忍地奪走了她最珍惜的人,他還會送一個比外婆更疼愛自己的人到身邊嗎?
當她的目光從遠方飄落到眼前穿著黑衣的漂亮女人身上時,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和傷痛:那個人,會是她?
會嗎?
她將目光重新投向遠方——那裏風景很美:有花,有草,有大樹,有飛鳥,有藍天,也有白雲,卻沒有她想要的答案——答案其實一直在她心中:那個人,不是眼前的那個女人,盡管她的身上還流淌著那個女人的血液,但是,她可以肯定,那個人,絕對不是她,甚至,她懷疑,真的還會有那樣的一個人嗎?
寒風從北方吹來,吹亂了她黑黑的長發,還有那注定要再次漂泊的情愫。她似乎已經迷失在這座城市裏,找不到出路,也遺忘了歸途……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那年冬天,她的確是和她一起度過的。那個女人將自己的一大堆東西搬了過來,整個屋子從床上到衣櫃,從地板到小閣樓,都擺滿了她的東西,密實的充斥感讓那個冬季顯得尤為溫暖。
在那個溫暖的冬季,她天真地以為那個女人不會再離開她,她們會一直住在這套並不寬敞的房子裏,直到永遠——盡管這個詞對她來說,是如此的遙遠而飄渺不定。偶而,她還會很驚喜地發現,那個女人,不,她的母親,似乎還挺喜歡她:她會在早上化妝的時候,用柔軟的粉撲輕輕碰一下她的臉;她會在午飯時間給她帶回來可口的飯菜;她會在晚上回家的時候,輕輕地捏捏替她開門的她的小鼻子;她會在晚上倆人一塊兒看電視的時候替她削好蘋果;她甚至會在她裝作已經睡熟的時候,走進她的臥室,替她蓋好被子,然後在她額頭上輕輕親吻一下……
在她看來,她的媽媽如此自然地做著這一切,隻是因為她還深愛著自己的小女兒。於是,她決定要原諒她,不僅僅是因為外婆臨終時的心願,更重要的是,她真的已經原諒了這個女人以前的不告而別,甚至,她已經深深地依賴上了這種隻有這個女人才能給予自己的母愛。她知道,自己已經離不開她的照顧,她已經完全喜歡上了和她在一起的感覺。她會在非常想念她的時候,偷偷從教室溜出去,躲過守門老人的監視,跑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隻是為了看她一眼。當看到她穿著合身的禮服,和那群二十幾歲的年輕的女孩子們一起站在櫃台後麵時,她的心才會安定下來。
她的母親站在那些女孩子中間,卻絲毫不比她們顯得衰老,甚至,由於時間的雕琢,愈發顯得嫵媚迷人。那些光顧珠寶店的男男女女們從她身邊經過時,總是忍不住多看兩眼。盡管,他們和她們看她時的眼神完全不同:他們看她,完全是出於眼睛的本能;而她們看她,則全是因為心底熊熊燃燒著的妒忌之火。但她知道,不同的眼神卻有相同的原因——那是因為母親無人可比的容顏。因而,她為自己漂亮的母親感到驕傲,這種驕傲一直持續到她留下一張字條和一筆錢後,再次離她而去……
然後,代替這種驕傲的是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感情,她不敢承認,但是,她的確再次開始,任由仇恨瘋狂地占據了自己的心靈……
那種被人丟棄的感覺緊緊攫住她的心,讓她無力再愛她,原諒她,她對她曾經有過的感情迅速萎縮,取而代之的仇恨迅速在體內蔓延……
她撕掉了那張寫滿愧疚並企求得到原諒的信,然後將那疊紙幣收好,一個人跑出了空無一人的屋子,來到了車來人往的街道上。望著滿眼陌生的麵孔,幼小的她竟然不知所措……
她不得不暫時收回那些放的太遠的思緒,因為腦袋已經被這些不斷重複上演的畫麵糾扯得似乎要裂開。她不能再去想那些讓她痛苦不堪的事情,可是,現在,在這一刻,她又可以做些什麼事來取代這些無休無止的回憶呢?
她的視線停留在窗外的燈光中,好久好久……
突然,在那片閃爍不止的燈光中,她看到了一個地方,那個在五彩霓虹中更加璀璨奪目的地方。那個地方如同擁有魔力般地使她站起了身,讓她以為,或許,在那裏,她可以找到自己想要的所有一切……
可是,誰又知道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