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臘梅已結了苞，從寨子的一段高點遠望去，能看到星星點點的粉紅在雪與土雜糅的山野間含苞待放著。
    已經將近半年了……這種豪歌飲酒、屠血黃沙的日子，轉眼之間已度過了半年。
    暖爐裏的烈酒已被捂得滾熱，越振宣隨手拎起一壺灌入肚中，酒幹見底後，他靠在身旁的木柱上看往帥案前仍在凝神疾書的喬泠傲。
    已經三個時辰了，硯中的墨磨了又磨，那個人卻仍然沒有半分想要休息的打算。
    “歇歇吧。”越振宣心疼地勸了一句，三個時辰中，除了必須參與的操練與議事外，他對案前之人幾乎寸步不敢多離。太反常了，平日裏喬泠傲雖然也會經常不分晝夜的博覽群書，但也是有張有弛，絕沒有像今日這般勸也不聞、喝也不止。
    隨著案上灰黃色的卷宗一本本疊摞起來，喬泠傲本來蒼白如玉的指也被竹製的筆杆磨得嫣若滴血一般。在這種近乎自虐的疾書下，喬泠傲的麵上竟依舊是入常般淡然，沒有痛苦、不覺痛苦，如果非要從這份淡然下說出什麼不同的話，也許就是那對眸！
    ——駭人的專注……
    “越振宣。”忽然，喬泠傲撂下筆，朝眼前之人輕喚一聲，雖然聲音並不大，但在這過分安靜的大帳內卻仍顯得擲地有聲。
    “什麼？”越振宣走進問道。
    “天有些黑了，幫我點燈吧。”他的雙手自然地放在桌上，細白的膚色因握筆的時間過長以變得嫣紅，微微的刺痛自指尖漫開，最後變成了連成一片的痛楚。
    終久，還是來不及了吧……
    他不著痕跡地蜷攏起雙手，垂下了那對堪比星辰的皓亮瞳眸。
    越振宣聞言，繞過那條細長桌案走往了放物的木櫃，剛要取出裏麵的一截火引，手卻又在半空停了下來。
    “怎麼了？”喬泠傲轉過頭。
    “我想這天既然都暗了，那幹脆就歇了吧。”他隨手推上木櫃門，走到案前拎起了那杆毛筆握在了手中，“寫了一天我看著都累了，不如今晚就和本相一起去霞星穀那兒看星星吧！”如此不找邊際的提議，一映上越振宣那副何等認真的表情，反倒不由得不讓人去相信。
    而越小相爺此次也並非胡扯閑說，來到勒川城那麼久，雖然生活不大如京都滋潤，但這兒的風景，卻也是京都所不可匹敵的。
    喬泠傲抬起那眸，汪潭似的靜寂中有一種無名喚說的波動若流星般閃爍而過，最終卻仍墜入了一望無際的沉靜之中。久久，終輕歎著應了下來，“知道了，先把筆還我，寫完這些後我就和你去。”
    “真的？”竟如此輕易地就答應了下來？！越振宣略微吃驚地挑起眼稍，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詭異表情。
    喬泠傲卻又不語，隻是點點頭代替了回答。
    “好吧。”把筆在指尖輕輕一轉，彎腰遞了過去。喬泠傲伸手去接，卻抓了個空。他皺起眉，仰頭看向神色異常的越振宣，唇邊的不悅還未說出口，那方話已傳來。
    “泠傲，你是不是有事瞞我？”
    他不答，揚手欲去奪筆，手反被麵前之人握在了掌中。
    驚詫且憤怒，“越振宣，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不理會，繼續追問，“告訴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帳外的喧囂不知在何時已經悄然退去，寂而無聲的大帳內因二人的對峙變得更加落針可聞。
    四個月，近四個月……四個月前的自己可以毫不猶豫地給冒犯之人一個畢生難忘的教訓，但四個月後的自己卻已狠不下心再在那傷口疊加的身體上再留下傷痕。身守邊關，縱使沒有曠世之爭，那些三三兩兩的部落進攻也足以使人勞力傷身，軍中將士誇耀他的神勇無敵，利刃削骨亦不痛歎，但當四下無人之時，當他為其包紮所傷之時，卻又聽到了不止一次的隱痛輕呼。
    誌毅者，得軍心；得軍心者，保天下！
    如此這樣的一個人，他又怎能傷得起……
    半響後，喬泠傲放棄了掙脫，任由右手被人那樣攥在掌中，“越振宣，你不是一直都在想我究竟是什麼人嗎？現在我告訴你，你可決定要聽？”
    越振宣笑得無謂，“你是什麼身份，我不在乎！”平靜的瞳眸在話落得瞬間赫然變得堅定，“我隻知道你是喬泠傲，是我越振宣甘心用生命相交之人！”
    喬泠傲卻在那份堅定後狠狠回了一記冷笑，語氣是毫不動容的不屑一顧，“你憑何如此信我！你就不怕我怕居心叵測？你就不怕外袍兩麵三刀？你就不怕我會殺你個措手不及！越振宣，你太狂妄了……”
    話還未說完整，身體已被麵前之人輕而易舉地擒在了懷中，越振宣雙手禁錮住懷裏的掙紮後，緩緩附耳低語道：“因為你是我泠傲，這個理由，夠不夠？”
    身體在霎那間怔住，那夾帶著溫熱的話語像飛蟲一般在他耳邊恣意啃噬起敏感的肌膚。
    “不要這樣！”喬泠傲揮臂掙脫開那個令他感到不安的懷抱，連退幾步直到撞到了帳角的一處支柱後才停了下來，“越振宣，你醉了。”
    醉了？他望著腳邊倒歪著的空酒瓶，不禁苦笑：自己這一番深情，又豈能是酒後的醉言……
    罷了，權當是自己醉了一場！
    隨手又拎起一壺燙酒，越振宣重新掛上了往日慣用的淡淡笑顏，他走往帳簾處，伸手勾起那塊粘布簾，身子卻仍停在了帳中，“泠傲，本相今日這些話，你就當是酒後的胡言亂語，莫往心裏去。”
    “我會的。”喬泠傲平靜的回答了聲，低頭拉平了袍擺微微的皺痕，他隨意往窗外一瞟，問道：“這天已經黑了，你要去哪裏？”
    越振宣搖了搖手中滿滿的酒壺，其中的液體與壺體相撞時發出了沉悶的動蕩聲，“借酒壯膽去寨子外逛逛，也許能碰上一個狐仙魅妖也說不定啊！”他哈哈地笑著，直到瞅見喬泠傲漸漸陰下來的眸子，才略微收斂了不正經的模樣，“我就是想趁著夜色去霞星穀看看，順便觀察一下有沒有異常。”
    “帶著酒壺觀察？”喬泠傲不由輕笑幾聲，從身旁的木架上取下了一件雪色外袍，在身上披好後，又拿起另一件黑色的遞予了帳門口處的越振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