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已經許久沒做過那個夢了。他一直不是個很信命的人，但是，從小到大一直重複做著這一個夢讓他覺得，也許這是一種特別的暗示，也或許，這個夢本身是有含義的，能夠預示著什麼，說明著什麼，代表著什麼。
    所以當晚上方格睡覺又做到這個夢的時候，他的大腦開始逐漸清醒過來，即使他仍然在那個夢境裏，睜不開雙眼，但他卻能聽到外界的聲音，比如對床張偉的打鼾聲、斜下鋪廖剛的磨牙聲，對麵下鋪吳越的囁喏囈語，還有來自下鋪他弟翻身時的動靜，他都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
    他感覺到自己似乎努力張了張嘴，想喊出聲來，但是那股無力的鈍感讓他全身肌肉發麻，沒有辦法控製自己。
    “媽媽……”夢裏的杜麗娟又走遠了，跨出那個縹緲的空間，還順帶關上了那扇黑乎乎的門，把他一個人留在了這片灰藍灰藍的宇宙中，讓他獨自麵對這個壓抑的、灰暗的、恐怖的虛無之地。
    這隻是個夢，方格不斷在腦海裏這樣告訴自己，他鼓起勇氣低頭看了一眼腳底下一望無際的灰暗，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即使自己知道隻是夢，那股子害怕也仍然無法消失。夢裏的他渾身發冷，那股冷意似乎蔓延到了夢外，他好像聽到了自己牙齒打寒戰的聲音。
    “我要怎麼醒過來？”方格感覺自己要分裂了，或者也有可能是靈魂出竅，要不然為什麼能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的樣子？
    “方格，你要醒過來！不要再往下看了，求你了，不要再看了……”那是來自靈魂深處的一個呐喊，那是藏在身體最深處自我保護的本體，可是他仍然在凝視那片虛無，它就像一個深淵，深淵最深處那攝人心魂磨人意誌的混沌。
    “你在怕什麼？你在猶豫什麼？你以為困住你的是誰？哈哈哈哈哈……”誰？是誰在說話？方格隻覺得自己的腦袋一直在搖晃，夢裏的他在不斷下沉，就像無數看不見的手在黑暗中拉扯著他，將他拽向那深淵更深處。
    清醒的那縷神識又聽到了下鋪傳來的翻身動靜，方格想抬起手用力拍拍床板，他想求救。然而，他的舍根發苦發麻，四肢就像被捆住般，怎麼也動不了，這種鬼壓床的情況大多數時候都是發生在白天午睡的那個時間段，為什麼會出現在晚上？
    方格一邊疑惑，一邊又在體驗著那猶如陷入泥淖般沉重的身軀和驚慌的情緒。自從去過省城，方格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個夢了，以前他還隻是一心沉浸在夢裏，沒有清醒的神識，這次的夢雖然內容幾乎相同，但是感覺卻全然不同，難道這就是做同一個夢的結果？大腦已經形成肌肉記憶了嗎？為什麼又會做這個夢？觸發的誘因是什麼？
    如果這會兒有人打燈去看方格，那他一定會看到方格的眼皮子底下在不停運動的眼珠子，他的大腦在高速運轉著，夢裏的他試圖在解決一個大難題。方格同學一直是那個自立自強的優秀三好學生，始終堅信，“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天助自助者，沒有人能真正幫他解決他內心的難題，除了他自己，也隻有他自己……
    “哥，哥？醒醒？你又做噩夢了？哥？”
    “唔？”方格聽到了袁宋的呼喚，但是他根本睜不開眼，他連咬破自己舌頭的能力都沒有，他突然很想哭。
    “哥，沒事沒事，別怕啊，我在，我在。”方格感覺到袁宋俯下身將他整個人抱進懷裏，一雙手在他背上不輕不重地拍著，耳邊是那令他心安的呼吸聲，臉上突然微微一涼，方格忽然想起剛剛在夢裏杜麗娟離開前的那記親吻，睡夢中的他再也忍不住，淚水打濕睫毛，順著眼角滑進他的鬢發，最後悄無聲息地沒入枕內。
    你並不是隻有你自己，方格，當你覺得這個世界上隻有你自己，身邊空無一人的時候，你是否就陷入了另一個深淵？這是一個誤區，方格，別把自己孤立化，給身邊愛你的人一個機會，也許，他並不能替你做糟糕的夢，不能幫你劈開夢境，但是，他至少能讓你在深陷混沌的過程中能稍微踏實一些，安心一些，支撐著你走出囹圄。
    所以，方格，不要輕易否定身邊的人，也不要輕易推開他們，這對他們不公平。
    “宋宋~”方格那仿佛囈語般的聲音被袁宋第一時間捕捉到了，他抬起頭努力睜大眼睛借著窗外的月光看了看懷裏的方格。他看清了滿臉淚痕的方格，那雙睜開的眼睛裏一時間竟承載著太多情緒，那是恐懼，是驚慌，是悲傷，是歉意，還有一絲絲欣喜，那一眼看得袁宋心髒也跟著揪了起來，他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方格。
    他伸出拇指柔柔地抹去方格眼角的淚，又親了親方格的眼瞼，碰碰他的額頭、鼻子、下巴，每一個動作都仿佛觸碰到了方格的靈魂，溫柔至極。
    “哥，不怕，有我呢！”那深邃的眼神望進方格心裏，擊退了一切深淵後遺症。
    “我才不怕，你哥厲害著呢。”方格小聲回了一句，彎了彎嘴角，將自己的腦袋埋進袁宋的懷裏。
    袁宋仍是一下一下拍打著方格的背，他的下巴輕輕蹭了蹭方格的頭頂，聽著方格漸漸平穩下來的呼吸聲，慢慢地閉上了眼。
    末了，在他快要睡著的時候，耳邊忽然隱隱傳來方格的一句輕輕淺淺的“對不起”，還沒來得及問一句，他就陷入了夢鄉。
    方格的生日是農曆四月初，不過從小到大他都沒在自己生日那天過過，雖然小時候杜麗娟會給三姐弟一起過個生日。姐弟仨都在不同的月份，弟弟在九月，姐姐在七月，杜麗娟一合計，折中一下，就選七月中的某一天燒一頓好吃的，這日子相當隨意，真的就是七月中的某一天，三個人每人一碗加了雞蛋的炒米粉，有時候還會加點魷魚絲。或者是一碗雞蛋麵，那雞蛋煎起來大大的，特別像一個小太陽，杜麗娟在每人的麵碗上頭擺個煎好的雞蛋，一個就能鋪滿整整一個碗麵，吃完了，再咂巴咂巴嘴，舔舔唇，吃幹淨也就好了，三姐弟這一年的生日就算過去了。方格對生日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不過是尋常的一天罷了。
    隻是這次，經過林鳳紅一提醒，他倒是突然關注起這日子來，仿佛在這一天來臨的時候自己去幹點什麼都能幹成，會有好運加身。有了等待的心理，這日子忽然就變得慢了起來，方格好像在和時間玩“一二三木頭人”，隻要他一回頭看時間，它就停下來了。
    就這麼熬過了幾天，終於，方格等來了他的生日。
    “宋宋，咱們……”
    “哥，你……”
    兩人相視一笑。
    “哥，你要說啥，你先說。”
    “你先吧，我待會兒再說。”
    袁宋嘿嘿笑著，扭過頭和劉浩仁對視了一眼，隻見他們班長大人伸長脖子賊眉鼠眼地擠弄著眉眼，那樣子看著怪逗，方格沒忍住，笑出聲來。
    “幹啥呢班長？你這樣太猥瑣了，哈哈。”
    林勝淼坐在教室最裏側的那列，他離他們有點距離，方格說這話的時候下意識便瞟向了林勝淼，果不其然，他轉了一下頭往劉浩仁的方向迅速瞄了一眼，又裝作沒事人一樣低下頭去寫字去了。
    “方格，你就不能誇我一句，咱倆好歹也是同窗同寢快一年了~”
    “誒誒，好了啊，你別打擾我倆，我要跟我哥說事情呢，去一邊呆著去，自己玩啊。”袁宋朝劉浩仁揮了揮手，板過身子麵朝著他哥勾了勾手指頭，示意他哥附耳過去。
    “咋啦？啥事這麼神秘？”方格笑著傾過一隻耳朵。
    “哥，我好喜歡你！”溫熱的氣息瞬間灼燒了方格的耳朵，他一下子坐正身子眼珠子胡亂瞟了瞟周圍一圈，好歹這會兒劉曉曉不在，呼——，他莫名鬆了口氣，繼而又反應過來，紅著臉嗔視了袁宋一眼。
    “袁宋，你能不能……”
    袁宋見他哥皺起眉就要跟他生氣，連忙打斷他的話，開口說道：“好好好~哥，我錯了，我認真的，我是想跟你說，晚上咱別去食堂吃了，今天周五，咱去吃頓好吃的改善改善夥食咋樣？”
    方格認認真真看了看袁宋的眼睛，見他那雙眼睛澄澈明亮，滿眼透露出來的但是無辜和單純，他勾了勾嘴角，心裏暗自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的猜測，他弟應該是不知道自己今天生日。
    “好啊，可以，正好你哥我上周發了工資，哥請你吃。”
    “好，到時候吃什麼在哪裏吃你可都要聽我的啊，咱說定了。”
    難得他弟對他有什麼要求，方格啥也沒想，很爽快得答應了。他不知道的是，袁宋背在後頭的手衝著身後的劉浩仁比了個OK的手勢。劉浩仁咧了咧嘴，衝著不遠處的李超抬了抬下巴點點頭。
    “誒哥，你剛剛想跟我說啥來著？”
    “啊，沒啥，我也想說去吃點好吃的，嘴饞了。”
    袁宋笑彎了眼，“那咱兄弟倆真是心有靈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