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燒過後，整個人從內到外泛著酸軟，回去的這條路比平常耗時更多。夕陽在他的背後慢慢落下去，土路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長老長，漸漸地，灰蒙的寒意吞噬了金黃的餘溫，大地開始進入睡眠的準備階段。月亮接替了太陽的工作，從山後悄悄出來，陪伴著趕路的小孩。
    土路是沿著河流的軌跡開辟出來的，裏河涓涓的流水聲和著方格莎莎的腳步聲，在這寂靜的道路上一下一下擊打著方格的耳膜。等他拐過裏河那個最大的急轉彎，就能看到村莊裏的燈光了。再往前一點，挨著土路的山上有好幾座墳，那是裏河村的各戶先人們，每次方格經過這段路都是用衝刺的速度過去的，仿佛再慢一點就會有一雙手出來抓住他。此時，他鉚足勁兒跑著，沉重的書包“砰砰”地敲打著他的屁股，村子裏每家每戶都泛著星星點點的光，方格望著遠處的光，鼻子開始發酸。
    跑到油桐林的時候，方格終於放慢了腳步，心髒“咚咚”地跳個不停，他摸黑穿過林子，借著月光過了河，緊張的情緒不斷湧上他的心頭。樓下大堂還開著一盞燈，昏黃的燈光透過門框以上的兩扇小方窗漏了出來。方格擰了擰門把手，打不開，他又用力擰了擰，鎖了。鼻間的酸意更重了，他抿了抿唇，開始敲門。隔壁的三外公從屋裏出來，看到了被鎖在屋外的方格，“方格啊，怎麼才回來？留堂了？”
    “三外公好。”
    “鑰匙呢？沒帶？你喊一聲，讓他們給你開門來。”
    方格沒有鑰匙，他們從來沒給過。屋子裏一點動靜都沒有，三外公見狀，抬頭衝著樓上大喊了一聲：“老大，快下來開門，你外甥還要不要啦？”喊完便坐到了屋前的石凳上，小聲嘀咕了句：“個老操蛋玩意兒。”他掏出煙袋，火柴頭“嘶啦”一聲點著了，煙鬥上的煙絲冒著點點紅星，他開始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屋裏響起一陣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越來越近了，方格雙手緊緊抓著書包上的背帶，下頜著雙眼，盯著那條門縫。門鎖在裏頭轉了一圈，哢噠一聲，開了。外公將門打開一人寬的縫，看了他一眼，又抬頭看了三外公一眼，什麼也沒說，轉身又往樓上去了。方格悄悄鬆了口氣，回頭看了看三外公，隻見他抬起一隻手揮了揮，讓他趕緊進去。
    門鎖重新落好，他把書包放在大堂的木桌上，從包裏拿出藥轉身進了後頭的廚房，灶台上放著一碗白米飯，方格往裏倒了點開水，攪了攪便狼吞虎咽了起來。吃完米飯，他就著碗裏剩下的一點湯水匆匆吞了藥，就趕到大堂寫作業去了。好在作業並不多，等他寫完也不過才過去一刻鍾。方格收拾好作業本放回書包，起身關了大堂的燈，又轉到廚房把剛剛的碗洗了，再洗漱一下便關了燈摸黑上了樓。
    月光偷偷從窗戶照進來，照亮了大半個房間。方格輕輕關好門，踮著腳走到床邊，緩緩躺了下去，等到躺平的那一刻，他感覺手心都是汗，這一天終於要結束了，小方格默默閉上了眼。
    夢裏，他見到了親愛的爸爸媽媽在地裏幹活，小袁宋坐在田埂上捏泥巴，家裏的那群羊正跟著老牛在他們下一層的小坡上啃著草，明天過完就周末了，姐姐會翻越十幾公裏的山路回來，帶著小宋宋一起玩。他們可能會去他曾經去過的山林、草甸、小溪澗、大岩石，經過那處必經的墳地，渴了就回家喝口山泉水，餓了喝碗稀米粥，晚餐桌上，大家一起想念遠在山外的方格……
    方格很快就期待來了期末考試，考完他就會被接回去了，小格子最近幾天都很開心，雖然在外公外婆麵前並沒有表現出來，但是上學路上的小河、樹木、山坡它們都聽到了他哼唱的歌兒，那是一首耳熟能詳的歌兒，《數鴨子》，等見到弟弟一定要唱給他聽。
    考完試當天，方格就回家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了，他來的時候媽媽給他裝的那包衣服一直被放在二樓睡覺的那個房間，孤零零地躺在角落裏，每次方格要換洗就去那裏掏，洗幹淨的衣服他也總能及時地放回去。這麼乖的小孩兒哪裏找！全村的小孩兒都沒我乖。小方格在心裏暗暗地想著。他每天都會跑到樓頂眺望遠方十幾次，看看那條蜿蜒的土路上是否有他熟悉的人。
    “沒出息的小玩意兒，還巴巴著去別人家。他們不要你啦~”小舅媽瞅著他那雀躍的小身影，忍不住開口譏諷了一句。方格聽到了，頓了頓，下了樓把整個書包都拿到了樓頂。這兒視線好，還暖和，沒有了那些人，連空氣都好了很多。
    這天，他正趴在樓頂的柱沿上寫著作業，樓下響起小孩兒的哭聲和他舅媽蠻橫的大嗓門兒：“方格，給我下來，你弟弟哭了沒聽見啊，天天就知道偷懶。”方格撇了撇嘴，偷偷嘀咕了一句：“我吃你家大米了嗎？母夜叉！”正當他準備收拾課本下樓的時候，忽然聽到遠處傳來“突突突”的馬達聲，他的心開始狂跳，嘴角開始上翹，仿佛是有預知能力般，他可以肯定，拖拉機會在梧桐林前停下，會有個男人從拖拉機上下來，而這個男人一定是他爸爸。他扒著樓頂的扶手使勁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往遠處望去。這時候太陽已經準備落山，金燦燦的暖陽灑在大地上，襯得一切都溫柔了幾分。正如他所預料的，他聽到拖拉機在河對岸停了一下，然後又發動往前開走了，他隱約看到梧桐林裏有個身影在晃動，然後一個男人從林子裏鑽出來，踏上了過河的小石墩。方格裂開嘴笑了，手裏的書本被攥出一個大褶子來。男人的身影從河堤一步步走上來的時候，方格“歘”地劃拉開書包把本子扔進去，轉身飛快地跑下樓，經過他舅媽身邊時，女人說了一句什麼他也沒管，直往房間跑去，抓著書包拎起那袋他收拾好的衣服就往一樓衝。等他跑到樓梯口，他已經能聽到外婆招呼男人的聲音了，他穩了穩身子，將行李往身後一藏，探出了半個腦袋。
    “方格，爸爸來接你啦！”男人看到了方格，對著他招了招手，笑得滿臉褶子。外婆轉身看了他一眼，說了一句：“要去就趕緊收拾東西。”他“噔噔噔”跑上樓，又故意往房間跑了幾步，才匆匆又跑下樓，穿過大堂一下撞進了爸爸的懷裏。他緊緊抱著爸爸的大腿，低低抽泣了一聲。
    “怎麼啦格子？”爸爸雙手撫摸著方格的頭，彎下腰輕輕問了一句。
    “沒有，”方格搖了搖頭，“你終於來了，爸爸，我太開心了。”
    回家的路還很遠，外婆客氣了一句要留男人吃晚飯，男人笑著婉拒了，接過方格的行李，牽著他便走了。雖然要走夜路，但是父子倆都很開心，腳步也輕快不少。他們一路搭車到回家的那座山山腳，踩著灰蒙蒙的光走在了回家的山路上。
    “大家都很想你，格子！”爸爸在方格身後小心護著他，還是那個陡坡，將近垂直的坡度讓方格爬得“呼哧呼哧”直喘。
    “我知道爸爸，我就知道，我都夢到你們在想我啦！”方格笑著回頭看了看爸爸，“媽媽他們過得好嗎？”
    “你媽媽在你走後就病倒了，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弟弟也天天哭著要找你。”爸爸頓了頓，“爸爸差點就沒忍住去把你帶回來了。”
    小方格哽住了，淚水吧嗒吧嗒往下流，“爸爸，我也想你們，特別特別想！”
    “乖孩子，不哭啊，山風進嘴容易著涼。”爸爸抱了抱方格，“他們對你好嗎？”
    “不好，他們都不喜歡我，天天說我。”小格子抹了抹眼淚，聽話地努力止住了哭聲，抬起腳繼續往上爬。
    “唉，苦了你了，孩子！”
    冬天山裏夜涼，但是他們還是爬出了一身汗，月亮在他們的頭頂上照亮了他們回家的路。小方格一路上都不聲不響自己走著，有爸爸在身後，他一點兒也不怕。再穿過一個山坳就能看到他們村了，爸爸打著電筒默默跟在方格身後，越過一階田埂，再越過一階田埂，那裏以前種著一地的馬鈴薯，再往上是個小土坡，方格以前經常帶著弟弟在這裏放羊。現在，他看到了他們家前堂那盞孤零零的白熾燈，在這深夜的大山裏散發著無比溫暖的光。燈下，一個女人正坐著靠牆的木凳子在織毛衣。他們平時是舍不得開燈的，家裏有幾盞煤油燈，晚上一般就用那個。
    “媽媽！媽媽！”小方格邁開腿快速跑過田埂，朝著那盞燈跑去。
    “哎喲，格子，媽媽的寶貝兒，你終於回來啦！”女人放下手中的針織線，站起身的時候晃了一下，方格趕緊跑過去扶住了媽媽。
    “哎呀，快讓媽媽看看，咋那麼瘦呢，苦了你了孩子。”說著又將方格緊緊箍進了懷裏。袁大山摁滅手電筒，拍了拍妻子的肩，“你怎麼一直坐這裏，生病了怎麼辦？孩子回來了，趕緊帶他睡覺去吧，走了大半天了，該累著了。”
    確實是累了，睡覺的時候方格緊緊抱著媽媽的腰，臉埋在媽媽的懷裏，睡得可香了。半夜，小方格感覺到一雙小手悄悄伸過來環住了他的腰，他的背上有一個小腦袋輕輕拱了拱他的背。是弟弟，方格在夢裏咧著嘴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