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灰藍色的虛無，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方格不知道他是怎麼能夠站在這個空間裏的，一團又一團的灰藍色夜幕包裹著他，像是要將他吞噬。突然，右前方的上空閃出一點光亮，慢慢的，慢慢的，光影越來越大，幻化成了一個人，方格看得並不真切，他想往光源走近一點，卻發現腳就像長住了似的，怎麼也邁不出去。
    他很難形容現在的感覺，有點緊張，也有點雀躍，雖然看不清，但是他的內心有一個很肯定的聲音告訴他，這是他媽媽。此時，他媽媽正踩著灰白的雲朵微笑著向他走來。那是一張很模糊的臉，好像整個人都披著一層雲絲，他隻覺得臉頰一暖，一隻手撫摸了一下他的臉，緊接著額頭一涼，那是一個親吻。
    他想喊一聲媽媽，但是這漫天的虛無禁錮得他動彈不得，連嘴都張不開。“媽媽，快救我，媽媽，媽媽，別走，別走，媽——”他的聲音終於衝破了禁錮，傳到了已經漸漸遠去的媽媽耳裏，媽媽頓了一下身影，轉身朝著他溫柔地揮了揮手，便一腳踏進了一扇黑黑的門。
    “媽媽，媽媽，別走媽媽，別扔下我……”“噌”得一下，他猛地坐了起來，連喘了幾口氣，舌根似乎還沒有完全蘇醒，帶著夢裏那種發麻的無力感，整個大腦都悶悶的。
    又是這個夢。方格抹了一下額頭的汗，愣愣地看著眼前黑乎乎的房間，慢慢把氣喘勻了，他曲起腿彎，兩隻細小的胳膊搭在膝蓋上，然後將臉埋進了自己的臂彎裏，他想媽媽了，很想！
    他仿佛又看到媽媽把他抱起來，放在木牆邊的小板凳上，輕輕親了一下他的額頭，而後又走回青石槽邊洗衣服去了，嘴裏哼著不成調的歌兒，夕陽穿過樹梢柔柔地披灑在她的身上，媽媽真漂亮！方格想。他現在很開心，因為沒有弟弟在旁邊搗蛋打擾他，他可以安安靜靜地跟在媽媽屁股後頭做個乖巧的小跟班。
    小調皮今天很能睡，一下午了，這會兒還沒醒，媽媽快打他屁股！小方格在心裏悄悄說。
    媽媽總是很忙，像這樣就他和媽媽兩個人的時光其實不多，自他記事起，他就開始幫著帶弟弟，那麼小小的兩個娃，媽媽每天早上早早起床，給方格兩兄弟煮上一大臉盆的稀飯，有時候會是豇豆稀飯，有時候會是番薯稀飯，大多數時候隻是白稀飯，他們家並不富裕。媽媽會把那一臉盆稀飯放到桌上，然後和爸爸兩個人匆匆喝兩碗就拿著鋤頭鐮刀什麼的去地裏幹活去。
    等方格和袁宋睡醒了，稀飯也就晾涼了，他倆早飯時各喝一碗，等出去山裏田間胡耍一圈回來，小肚子差不多就又會“咕嚕嚕”響起來，小方格爬上高高的凳子給他和弟弟各盛一碗，捧著“咕嚕咕嚕”喝下肚，方格最喜歡媽媽煮的豇豆稀飯了。
    “媽媽，我好想你，你什麼時候才能來接我回家？”方格用胳膊使勁兒擦了擦眼睛，然後輕輕躺了下去，這張木床的床板不太穩，每次一動都能發出很大的動靜，方格微微抬起頭，看了一眼房間裏另一張床，那裏的兩個老人似乎沒有被打擾到，他慢慢籲出了一口氣，重新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早五點，天還黑沉沉的，方格就輕手輕腳地起床了，他出了房間關上門，摸黑順著牆下樓，洗臉刷牙，燒火做飯，他今年七歲，會做一些簡單的食物，比如把剩飯倒鍋裏加水煮煮，再加點豬油撒點鹽，等煮開了就能吃了，不過他煮的食物隻有他一個人吃。等吃完飯，洗碗刷鍋，把一切安置得就跟他沒動過一樣，他才放心地背著沉重的書包去上學。
    這會兒，天還灰蒙蒙的，冬天的天亮得晚，空氣裏到處彌漫著濕冷的露氣。方格裹緊單薄的衣服邁著短小的步子快速穿過隔壁的三外公家，走過三所破舊的茅廁，踩著石子路下了河堤，再一步一步地跨過一排不太齊整的小石墩過了河，跑過茂密的梧桐林子，就是一條蜿蜒的土路，一直延伸到鎮裏去。
    村子離鎮裏的小學有5公裏的路，方格每天早上五點起，可是還是會遲到，太遠了，每天一到學校，他都感覺早飯白吃了，更可怕的是班主任天天早上拿著戒尺在教室門口等著遲到的學生，他日日都得挨一戒尺，最最可怕的是，他還是班長，作為一名班長還遲到，太丟臉了，同學們老笑話他。
    他超想回家。可是，他們還記得他嗎？會不會把他忘了？會不會不要他了？
    他掰著細小的手指數了數，離開家裏已經好幾個月了，在這兒除了上學時候能輕鬆點兒，可以和同學們一起玩兒，還能學認字兒，對於他住的地方他一點兒也不喜歡，那裏的人對他都不好，唉，他就是多餘的那個吧，為什麼要把他送到這兒來呢。
    他還記得幾個月前的夏天，家裏突然來了一對夫妻，那天媽媽把他叫到身邊，摸了摸他的頭對他說：“格子，媽媽跟你說，你不是媽媽親生的，這兩個才是你的親生父母，你已經七歲了，要跟他們回去上學去啦。去，叫一下爸爸媽媽。”
    夫婦倆端著一臉的慈祥微笑著看向他，方格沒吭聲，從小，隔壁袁伯伯家那個壞兒子袁小龍就老說他不是袁大山的親兒子，遲早有一天會不要他，沒想到這都是真的。
    媽媽明明對他那麼好，為什麼不是他的媽媽？為什麼要叫別人媽媽？他攥著媽媽的褲腿，把自己藏在了媽媽的身後，臉貼著媽媽的後大腿，無論別人怎麼叫他都不出來，眼淚嘩嘩往外湧，粘了杜麗娟一褲腿。
    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了？
    弟弟從房間裏出來，伸著好奇的小腦袋看著這對陌生夫婦，夫妻倆望著這個小娃娃，估計瞅著像他們家老三，就朝他招了招手，想招他過去，袁宋挪著小碎步離遠遠地繞過他們朝他媽跑去了。他跑到杜麗娟的另一條腿邊，一把抱住晃了晃，撒嬌著喊了一聲“媽媽”。
    杜麗娟摸了一把他的頭，然後蹲下身抱了一下方格，在他耳邊輕輕地說：“格子帶弟弟出去玩吧。”
    小格子很乖，使勁擦了一把眼睛便牽著弟弟遠遠地繞過那夫妻倆出去了，等走出了大堂，他撒腿就向側屋外的竹林子跑去，袁宋知道哥哥心情不好，乖乖地跟在後頭跑，追不上也不吭聲。
    穿過竹林子是一大片菜地，是他們家和隔壁袁伯伯兩家一起開墾的，這個村子裏就兩戶人家，他們家的房子占一邊兒，中間一個大魚塘，袁伯伯家占另一邊兒，在他們家的斜對麵，深山裏的日子就靠天吃飯，兩戶人家都是勤勞的主，在這山窪窪裏見著平地就拿起鋤頭開墾。
    現在，他們兩兄弟正坐在一片番薯地的盡頭，那兒是一塊很大的岩石，平時媽媽他們會在上麵曬青菜和穀物。
    “哥哥，那兩個是什麼人啊？為什麼來我們家？你好像很怕他們。”
    方格皺著眉頭扣著自己手指上的倒刺，“我也不認識，他們說要把我帶走。”他憋著小嘴，低垂著眼眸，長長的睫毛遮蓋下來，委屈極了。
    弟弟站起身，伸出兩隻短短的胳膊抱住他，在他背上拍了拍，“哥哥，不怕，我不會讓他們帶你走的，我會保護你。”小小的袁宋挺了挺胸堂，又繼續抱著哥哥。
    那天，他們並沒有把他帶走，等夕陽西下，金燦燦的餘暉灑滿山頭，山風吹過娃娃的臉頰，才忽然覺得涼下來了，該回家了。
    兩兄弟剛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媽媽的呼喚聲便順著山風穿過竹林鑽進了他們的耳朵裏，“格子，宋宋，回家吃飯啦！”
    等格子牽著弟弟回到家，那陌生夫婦已經走了，格子懸著的心才慢慢落了下來，啊，幸好！
    隻是這種幸好並沒有保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