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頑劣新婦  第六章 浮緣一線 (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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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長盈和雲錦都驚異地轉過臉,發現青丫頭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門邊,娟秀眉目擰在一處,剔透的淚珠正順著眼眶大顆、大顆垂落,一截衣袖緊緊咬在嘴裏。
    “青姐姐!”
    夏長盈一怔,慌忙站起身,一不小心,撞翻圓凳。圓凳翻倒在地,發出沉悶聲響,小臉霎那之間皺成一團,卻顧不上疼,原地跳起來,一瘸一拐,嘴巴撅到天上去:
    “都怪你,害我磕一下,別哭了,還哭我就留下來看長袖舞,晚上也不回去!”
    青丫頭見夏長盈一副稚子模樣,眼睛清清亮亮,一絲雜質也沒有,淚水更加洶湧。
    夏長盈見青丫頭哭得愈發厲害,連素衣公子走了回來她也收不住,隻勉強將身子轉向內室,頭抵在月洞門上,渾身顫抖。沒辦法,當著素衣公子,她也隻好別著身子,將小臉塞進青丫頭與月洞門之間的夾縫去,仰平了,一對眼睛睜得圓亮,投降:
    “好姐姐,我不看不看,這就回去!”
    青丫頭正垂頭傷心,冷不丁兒麵前冒出張小臉,湊得極近,眼睛鼻子也看不清楚,熱氣直直撲上來,世間真再沒有比她更調皮的了,頃刻忍不住要笑,一時間又哭又笑,轉過臉來,忽而望見素衣公子翹著嘴角立在八仙桌前,麵對書畫,卻神情閃爍,頓時覺得這輩子的臉都在這片刻丟幹淨了,又羞又惱,一對秀目不斷橫向夏長盈,恨不能將她的小耳朵給擰下來。
    夏長盈立刻捂住雙耳,幾步跳開躲到素衣公子身邊去,玉樹臨風站好,什麼事兒也沒發生過一樣,細細將鋪開的畫卷卷起來,一麵卷一麵說:
    “兄台,我沒騙你吧!你那幅,的的確確是贗品,收藏贗品多沒意思!不如讓給我,既可以討回銀兩,又能成人之美!”
    素衣公子臉色一潮,忙抬手卷另一幅畫,一麵卷,一麵故作瀟灑地說:
    “談什麼讓,既然原本就是小公子的東西,還給小公子就是,至於銀子,我自會去同掌櫃理論。”
    還理論個啥,反正也不在乎那幾個錢,倘若給人知道他竟然重金買了贗品來收藏,還不什麼臉也丟幹淨了!
    夏長盈也不謙讓,接過素衣公子手中的畫卷,連同自己那幅,一齊勉強塞進綠檀木匣子裏去,也不問人家願不願意給這隻雕花匣子,抱起來就往青丫頭懷裏塞,瞳仁裏明晃晃的狡黠和試探,斜睇向素衣公子,看他好不好意思站出來阻攔。
    素衣公子愣了片刻,心裏如同被羽毛撓了,實在忍不住又癢又顫,抬手指住她,抖得說不出話來。
    青丫頭見狀,頃刻窘紅了臉,待要將匣子還給人家,又怕夏長盈不肯,更加惹人笑話。
    夏長盈可不理那麼多,見素衣公子果真不好意思反對,明眸一轉,要多逞意就有多逞意。
    雲錦坐在內室,豎起耳朵傾聽,外室裏衣帛悉簌,悶笑陣陣,鬧騰過後,他們開始相互告辭,她心裏一緊,繡針紮在手指頭上,滲出血珠子。
    “姐姐!”
    夏長盈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月洞門邊,垂著兩袖,臉色沉靜,一對清揚美目充滿了感情。雲錦揚起臉,舍不得移開視線,笑了笑,卻又不得不俯首避開。
    “我走了,衣裳你收著,我下次來拿!”
    珠圓玉潤的聲音,帶著深深地不舍。雲錦不抬頭,對著月洞門畔順眉點幾下。
    青丫頭抱著綠檀木匣子,眼前,是夏長盈的乖巧的背影,荒蕪涼寂,她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轉臉看看素衣公子,又看看夏長盈,良久,下定決心,向著素衣公子說:
    “煩請公子晚間差你家侍衛送我家公子回別苑!”
    夏長盈應聲驚異地回轉,猜度不出青丫頭要做什麼,隻怔在月洞門邊望她,有點懵。
    青丫頭徑直走過去,執起她的手,將她拖出雅間,在走廊無人處小聲對她說:
    “夫人挽盤龍髻,從不用長簪,怕簪尖傷到小姐。夫人新年節後,從不穿雲錦,怕月盈則虧,折了合家福壽。
    小姐看過長袖舞,記得換回自己那件衣裳,我在院子裏,等你回來。”
    一句、一句,聲聲不能壓得再低,卻又字字乍響如雷。夏長盈堪堪瞪圓雙眸,青丫頭的眼眶還略微腫著,眼底一片桃紅,隻堅定地看過來,然後一扭身,再不回頭。
    身邊驟然一空,夏長盈驚在廊檻邊,眼睜睜地看青丫頭一步一步走下台階,緩緩地,連心裏也空了,又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梗住,悶生生地疼。
    素衣公子在雅間裏徘徊,按捺不住走出來。雲錦知道他會留下來觀舞,幾次三番的失落全都煙消雲散,說不出地歡喜,立刻跟出來侍候。
    廊檻邊,夏長盈哽哽啜泣,再無措不過,轉麵望見廊上站滿了人,個個如同看她熱鬧,心裏隻覺得惱恨,飛快衝進雅間,她重重摔上兩重門扇,躲進內室,縮在屏風腳下,恨恨地哭。
    最討厭的就是青姐姐!世間再也沒有比青姐姐更討厭的人了!
    沒有人不目瞪口呆,也不曉得這麼一眨眼的功夫還能發生什麼事。素衣公子將耳朵貼在門上,隻聽見裏麵嚶嚶哽哽,一片傷心,忍不住要衝進去,跨過門檻,又生生縮回。
    雲錦在素衣公子身後默默,她直覺事情起因於自己。倘若她所料不差,過了今晚,小公子便再也不會來看她了。也好,他那樣的人原本就不該來這樣的地方,原本就不該對她別樣眷顧。想著,她覷一眼素衣公子,頭一次,眼眸裏是滿滿又複雜的悲哀。
    棲風樓在整個江南都是很有名的,不過是個青樓妓館,姑娘不見得真地好過別家,但不知道為什麼,達官貴人、商賈名流就是愛往裏邊跑,後來漸漸成了一個交易平台,上得了台麵的和見不得光的,一樁一樁,掩在棲風樓令人咋舌的粉膩奢靡裏,交織成網。
    傳說,棲風樓幕後,有個貴人撐腰,到底有多貴呢,不可說,不可說呀!
    夕陽初下,半邊天還紅著,棲風樓裏已經座無虛席。現在是晚膳時間,天黑透了,才是晚茶時間。夏長盈哭痛快了,素衣公子親自端溫水手巾進去給她擦麵。兩隻眼睛又紅又腫,雙眼皮變成了三眼皮,左轉右顧,總覺得不似之前精神,怏怏的,像剛剛睡醒。
    雲錦侍候晚膳,南地北疆的菜擺了一桌子,夏長盈吃著,不經意看見雲錦頭上攢珠發簪,一支累絲金鳳銜流蘇,一支真珠點梅,長長的簪尾叢雲鬢裏穿出來,尖纖錯落,斜在耳旁。突然就沒有了胃口,一對玉筷子盡在碗裏撥弄。偏過頭去,視線逡向窗外,底廳臨街席座由紅木柵台搭成,正中一席八仙桌後,一個雪衣身影歪在明席上,格外引人注目。
    光線有些暗,明席上致密五彩織紋看不清楚,變成一片華麗的陰影,那人的臉譜也看不清楚,隻覺得身形正值年少,風流不羈,一個舉杯仰飲的姿勢也讓人閃神。
    夏長盈心裏莫名一緊,覺得他是唐無衣。
    正好開始掌燈,龜奴拿火折子點燃那人席邊的勾連雲紋十二枝銀燭台,紅燭一支一支被點亮,火光越來越明麗,龜奴的黑影投在他臉上,在白得耀眼的衣衫裏,寐如暮靄。
    點完燭火,龜奴退開,璀璨的光芒陡然乍瀉向他麵頰,恰好又是揚麵一飲,臉盤如玉,薄唇貼著酒杯,眉飛目揚,勃發風姿猶如滿月一般瑩逸逼人。
    毫無預備地,一個剪影,烙上人心裏去。
    果真是他!
    夏長盈斂斂額,橫他一眼,轉回頭。
    撤下碗碟,再擺上茶果點心,底廳裏,明如白晝。夜,正式開始了。
    雲錦在房間裏細細妝扮。
    十歲被人伢子買來,十五歲賣入青樓,十六歲名動江南,這花魁一做就做了十年。身價高,高得不是一般人能夠想象,所以避掉很多屈辱,但也因此,被困在棲風樓這個華麗的火窟裏,無法脫身。
    罥煙眉,描了十年;紅暈胭脂,擦了十年。
    卻從不如今夜這麼用心。
    那個淘氣又純真,還是個少年的男人,緣分就像露水一樣,過了這晚,就再也不見剔透水光。那個溫文權貴,如蘭公子,對她不見得有情,卻是她的一線生機,不得不抓住的救命稻草。
    她有錢,有許多錢,足夠平常百姓一家三口豐衣足食一輩子。但是,等到她的錢足可以自贖,她一定已經不再是花魁,一定已經爬過一片無邊的泥淖,在越來越多的男人身下被糟蹋,一天一天更廉價更屈辱,最後解脫出來,連她自己也無法相信,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了。
    如雲錦一般的歲月,就這麼煙消雲散了!
    不,不會是這樣!不該是這樣!也,不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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