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逐漸變得混沌不堪，
    然後，眼前出現一片粉紅的桃花林，漫天花雨，像下著一場紅色的雪，又似林中翩翩起舞的彩蝶。
    一男子，立於桃林深處，白衣翩然，烏發飄揚，溫柔的對著我笑。
    我朝著白衣男子走近走近，然後那張絕世的俊顏在我眼前不斷地放大放大。
    忽然，那笑容越來越淡，越變越模糊，
    待我走到白衣男子身邊時，一雙眼眸正望著我，冷冽如冰。
    我心一跳，仰望著白衣男子，抑製住喉頭的酸澀低低地叫道：“主人……”
    突然白衣男子的身旁多出了兩個官差，他們一左一右拉著他的手，桃花林消失了，眼前出現了很多張書桌，男子身上的白衣變成了青袍，他一邊被官差生生地扯著往前走，一邊不住地回頭，像是望著我道：
    “磊兒，你一定要好好用功，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爹……爹……”我撕心裂肺地喊著，淚流滿麵。
    猛地睜開眼，一張臉出現在我的上方，劍眉入鬢，目若寒星，不是主人又是誰，主人微擰著眉看著我，我不知道他什麼醒過來的。突然發覺睫毛濕漉漉的，臉也崩得緊緊的。我一驚，慌忙從床上做了起來，低頭紅臉道：
    “主人……對不起……我……”我看了看被眼淚弄濕了一大片的被褥。
    主人已經知道我想要說什麼了，也許是我的窘樣很滑稽，主人竟然眉頭一舒，微微一笑，雙手搭著我的肩，示意我不要緊。
    “想什麼事，這麼難過？”
    我搖了搖頭道：
    “隻是夢到我爹了。”
    “你爹？”主人望了我一眼，然後接著說道：
    “要不是你爹做了壞事，你也不會被罰做十年苦力，難道你不怨你爹嗎？”
    “我爹他不是壞人……他不是……”我激動地直搖頭，淚珠一滴一滴地滾落。
    突然想起四年前的那個中午，驕陽如火，我跟著囚車一路小跑，所有人都看著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瞧，那囚車裏站的就是那孩子的爹。”
    “聽說那人玷汙了知縣的女兒。”
    “哎……真是隻人知麵不知心啊……一個教聖賢書的先生……怎麼會……”
    “上梁不正下梁歪……孩子……你以後得離那個小孩遠點……知道嗎？”
    ……
    沒有人給予我一絲的憐憫，有的隻是鄙視、奚落、嘲笑……
    “我爹他不是壞人……他不是……”我一邊跑一邊大叫，我想告訴全世界我爹不是壞人，我不是壞人的兒子。
    “我爹他不是壞人……他不是……”我直搖頭喃喃地說著，“他是被人冤枉的。”
    我突然大聲說道，連眼前那位處變不驚的主人也似乎被我嚇著了。
    藏在內心深處最深地痛一旦被揭開，就如決堤的洪水般洶湧而出，怎麼也控製不住了。好久沒有哭得這麼痛快過。
    以前不管受多麼大的侮辱，不管總工怎麼對我拳打腳踢，然後一邊罵我是壞人的孽種，我也緊咬著牙，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
    哭，能證明什麼呢？沒有人會聽我解釋，即使聽了也沒人相信，壞人的孩子，這是我一輩子也洗不掉的烙印。所以我已經懶得去爭辯誰是誰非。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用功，將來考個功名，光宗耀祖，了我爹未了的心願，也發誓要將陷害我爹的聶知縣繩之於法。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不想讓主人誤會我，誤會我爹，我有一種衝動想讓主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爹是被誣陷的，”我收拾了下激動的情緒，緩緩地說道：“聶知縣早就垂涎我娘的美色，卻礙於我爹在鄉裏的名聲，無法下手。後來，聶知縣的女兒不知道什麼原因死了，聶知縣就編造謠言，說他女兒被我爹強暴，羞憤難當，便跳河自殺了。”
    “這麼荒唐的理由，且無憑無據，他憑什麼抓你爹？”
    “他是官啊……民怎麼與官鬥……所以我發誓這輩子要當官……當能為百姓伸冤的好官。”
    “那你娘呢？”
    “那知縣沒有正當的理由，不敢光明正大地將我娘怎麼樣，隻是把我和我娘軟禁在家裏……”一想起那男人猥褻地爬在我娘身上做那種事，我就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後來呢……”
    “後來……聽說我爹在獄中抱病身亡……我娘萬念俱灰……懸梁自盡了。”說完，不爭氣的眼淚又源源不斷地滾了出來。
    屋內半晌無語，我已淚眼朦朧、悲痛欲絕，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主人會相信我，不會看不起我。
    “為什麼世上的父母都這樣，他們為了所謂的愛情殉情，卻扔下自己的孩子在這世上孤苦伶仃無依無靠……”主人說著，情緒顯得十分激動，似頗為憤憤不平。
    我愣愣地望著他。
    突然他好像覺察到自己的失態，看了我笑了一笑，卻再也沒作聲。
    我掙紮著要下床去，突然，手腕猛地被主人抓住。
    “你起來做什麼？”主人問我，口氣好像有點不滿。
    “我……我去給主人打水……”話剛說出口，才發覺稱呼有點問題，平日我不是說“奴才”，就是說“小的”。
    這是四年間被無數道鞭子訓練成的。
    我這是怎麼了，竟然望了我們的主仆身份，怎麼可以這樣。
    主人偶然間的溫柔竟可以讓我沉迷至此，沉迷到望了自己的身份。
    喬磊，你隻是個奴才，隻是個奴才罷了，我反複地對自己說。
    主人卻沒有在意，突然手腕一疼，整個人又重新被拉了回去，這回竟然是“麵對麵”！
    即使怎麼告誡自己要鎮定，但畢竟心裏有鬼，不消一會兒，紅暈又照了上來，越來越燙。
    真丟臉……
    主人看了看我，然後笑了笑，說道：
    “時間還早呢……我還想睡會……”
    這個無賴……我心裏暗罵。
     從那天起，主人再也不要我做他的侍童，他說，我是他的“三陪男”。
     我很驚異，這個詞竟然會從在我眼中無比冷傲無比聖潔的男人口中說出。
     “三陪”，即陪讀陪玩還“陪睡”。
     大家不要誤會，其實“陪睡”也就是他把我當抱枕一樣摟著罷了。
     主人說我是一劑良好的催眠藥，抱著我睡，他長期以來的失眠症都不藥而愈。
     我真的有這麼大的作用嗎？
    我納悶，瘦得皮包骨頭，既不柔軟又不暖和，真不知道他怎麼會把我和抱枕聯係在一起。
    不過被他抱在懷裏的感覺……真好！
    說到“陪讀”也不過是幫他磨磨墨而已，其他時間，主人都讓我自己看書，偶爾不懂請教他時，他也耐心地解答。
    我知道主人的良苦用心，他似乎被我的故事打動了，所以憐憫我，也支持我。
    相處久了，才發現那冷傲自負冷言冷語隻是他在別人麵前所戴的麵具而已。
    也許他也隻是在保護自己不讓自己受到傷害罷了。
    “還有六年我才可以參加科舉。”有時我會很泄氣地說。
    “不會等太久的，相信我。”他總是這麼說。
    藍天白雲，一湖幽碧，蓮葉田田，淡煙輕飄。
    初夏剛至，滿湖睡蓮，含苞欲放，微風過處，蓮葉輕顫，花苞頷首。
    待到紅蓮綻放之日，這碧湖美景必定勝過天上瑤池，我想到。
    悠揚的琴韻從湖心小築蕩漾開來，越過碧水紅蓮，直漫到天際。
     閉起雙眼感受著主人的琴律，我仿佛看到了巍峨的高山，涓涓的溪流，月如銀霜，杜鵑滿山……
    昔者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今日主人撫琴而睡蓮欲綻，但不知我又是否是那值得伯牙斷琴的子期呢？
    心念一動，隨即麵紅耳赤。別忘了你隻是一個奴仆，我不住地警告自己。
    身為奴才的命，卻長著顆做人的心，世上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此。
    “哎”我不由長歎了一身。
    音斷韻絕……
    主人回首望著我道：“想起什麼呢，這麼感慨……”
    “沒……沒什麼……隻是……”正不知道用什麼來搪塞，突然心念一動，道：
    “隻是替主人可惜啊。”
    “可惜什麼？”
    “主人博古通今，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又身懷絕世武功，不知道有沒有想過入朝為官，一展抱負。”
    這個疑問一直縈繞在我心中許久，隻是不敢問出口。
    “我誌不在此。”主人望著一湖碧蓮說道。
    “那主人想做什麼？”
    “我最想要的是……“主人突然回頭，眼睛悠悠地望著我道，“和自己喜歡的人找一個寧靜地地方相伴終老……”
    我低頭，避開了主人的目光。
    主人所向往的地方應該就是佛經裏說的極樂淨土吧，隻是這十丈軟紅，又何來得方寸淨土，身處俗世，很多時候，往往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