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人皇甫天賜，青雲山莊莊主皇甫青雲的獨孫，從小天資聰慧，博通經史，精音律，工書法，擅丹青，武藝超群……
     還有主人討厭女人，特別是長得好看的女人。
     這是我聽那些下人們說的。
     端著盆水，小心翼翼地上了樓。當我輕輕推開房門的時候，我的主人正一身白衣，坐於窗前，手執一本書，聚精會神地看著。
    窗外茂林修竹，龍吟細細，鳳尾森森，明亮的陽光透過林子斑駁地灑進窗來，照在主人身上，更顯得那白衣無比明亮而又幹淨。此時他的頭發卻是散開著的，發絲隨風輕輕舞動，嘴角略帶著一絲笑意，微微露出整齊而又潔白的牙齒。
    主人還是穿白衣服看起來比較爽，我心裏歎道。
    “主人，請您洗漱。”我用最卑微的口吻朝他說道，對於他，我得盡量討好，萬一惹他不高興，恐怕我又得重新回到那地獄一般的柴房了。
    “恩……”主人沒有看我，依舊埋頭看著書，回答也是漫不經心的，我覺得他也許根本就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麼。
    我呆呆地站在一邊，手足無措。以前我是父母心頭肉，隻管讀好我的書，其他的事都不用我親手做，後來做了這裏的奴隸，卻整天隻顧著劈柴跳水，連主子的麵都無法見到，所以，我根本就不懂得怎麼服侍人。
    我是該走呢，還是得候在那裏伺候主人洗漱？
    我躊躇猶豫，徘徊不定。
    目光瞥見主人手裏拿著的那本書，竟然是陶潛的詩集。
    父親說陶淵明雖才華橫溢，然而卻因為仕途險惡，官場腐敗，毅然辭官歸隱。雖其所作皆是自娛自樂的田園之趣，然則又何嚐不是感懷其鬱鬱不得誌的淒涼。
    父親以陶潛自比，因此對陶潛的文章特別鍾愛，卻不許我看。正是少年心性，比較逆反，因此對於陶潛的佳作我倒是記憶極深。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悠悠地念道，全然忘記自己此刻的身份是一個奴仆，自己正在服侍主人洗漱。
    “原來你也會念詩啊。”主人嘴角含笑，略帶詫異地抬起頭看我。
    在主人心中，像我這種身份卑賤的下人就應該目不識丁。
    突然，就在主人看到我的那一刹那，他的笑容僵住了，眉頭不住地往上挑了挑，然後我看到主人眼裏熊熊燃燒的怒火。
    “誰叫你進來的，還不快給我滾出去！”主人朝我怒吼道。
    “主人……”我嚇得縮了縮頭，緊緊咬住下嘴唇，指頭不住擺弄著衣角，越發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還不給我滾……”隻聽“啪”地一聲，書被主人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是……是……”我意識過來，慌忙撒腿就跑。
    “哐當”裝滿水的金屬盆被我一帶而過，掉到地上，水灑滿了整個屋子。
    “主人……”我刹住腳步，轉身麵對他，低著頭，生生抑製住想要哭泣的衝動低聲說道。
    “滾……給我滾……”
    “可……”我畏畏縮縮地望了眼滿地狼藉。
    “滾……”主人咆哮著將臉盆拋出門外，不住發出“哐當哐當”的噪音。
    “哦……”我戰戰兢兢地朝門口走去。
    “等等……”
    我回頭滿臉無助地看著他。
    “下次不要讓我看到你披頭散發的樣子。”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跑出主人的屋子，就像跑出魔窟，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外麵新鮮的空氣，真沒見過如此喜怒無常的怪人，看來我有的罪受了。
    披頭散發？嗬，我還未到束發之年，不披頭散發還能怎樣。況且，我怎麼披頭散發啦，雖然沒有鏡子，但我也是好好梳理了一番的。
    我不禁懷疑自己的形象到底有多恐怖，竟會讓主人怒發衝冠。
    春日的池水，清澈而又平靜，偶爾風吹過，一圈一圈地褶皺向四周蕩漾開去。
    像是天然的鏡子般，低頭便可見潔白的雲，湛藍的天。
    我緩緩地低下頭，卻不敢睜開眼睛。
    四年了，這四年我從沒見過自己幹淨的樣子，偶爾打水時，依稀見到水中模糊的倒影，頭發蓬亂，灰頭土臉，衣裳淩亂……
    小時候，鄉親們都誇我生得一副好相貌，水靈靈的大眼睛，聰慧而又機靈。我本想即使過了四年，應該也不會變到哪裏去吧。可看到主人見到我的表情，我不經懷疑自己是否醜到讓人足以發怒的地步。總工整天對我的拳打腳踢，是不是因為我醜陋相貌的緣故……
    我對相貌要求本來就不高，但讓人看了就生氣的嘴臉我還是接受不了的。
    慢慢地，我睜開了眼，先是一條縫，然後越張越大……
    不管事實怎樣，我也得接受……
    一張臉清晰地浮現在水麵上。
    這個是我嗎？我愣了愣，我笑，湖麵的影子也跟著笑，我擠眉弄眼，湖裏的影子也擠眉弄眼的。
    是我，我就長這樣子！
    一頭烏黑柔順地長發披在肩上，小小的瓜子臉，兩個水靈的大眼睛一閃一閃的，微微上翹的鼻翼，櫻桃一般的可愛小嘴，隻是麵色蒼白，下巴也過於尖削。
    好熟悉的臉，像誰呢，我竭力思索，突然想起了我的母親，這是一張酷似我母親的臉。
    這張臉若是長在一個女人的臉上，絕對可以算得上傾國傾城，可是我是男人，一個徹徹底底的男人啊，老天爺這玩笑也開大了。
    難怪主人見到我時如此生氣，他討厭女人，特別是漂亮的“女人”。
    我沒有被趕回柴房，主人好像不記得那天發生的事一樣，雖然對我不聞不問，可也沒有對我指責怒罵，好像我是看不見的空氣。
    每當一輪紅日掛在西山的盡頭時，我的主人都會到桃花林中練劍。而我，也會坐於桃花樹下靜靜地看著他舞劍。
    白衣烏發被剛勁的劍氣震得翻飛舞動，那柄長劍散發著銀光在空中發出道道連影。林中的桃花被劍風分裂成瓣，一片一片，沸沸揚揚，布滿了我眼前的整個畫麵。
    眼前的人絕塵無垢，俊逸非凡，宛若隱匿桃林的劍仙。
    我看著，不由得癡了……
    和往常一樣，我打了盆洗臉水放在架子上，然後轉身回走。
    “等等，你過來幫我磨墨。”他放下手中的書看著我說道。
    我一驚，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望著他。
    這是在跟我說話嗎，走從上次被他掃地出門後，就再也沒見他跟我說過話了。
    我震了片刻，然後恍然，受寵若驚，大步走到書案旁，小心翼翼地研起墨。
    主人也坐到書案前，提起筆，行雲流水地在紙上寫了幾個大字，筆鋒蒼勁有力，頗為豪放。
    “你記識得字，我且問你，這幾個字你認得嗎？”主人卻沒看我，隻顧著拿字端詳，好像我回不回答根本就無所謂。
    “臥冰求鯉”我答道。
    “恩……你且說說看這話的出處。”主人看了看我，不知是不是幻覺，我竟依稀感覺到主人嘴角邊微微泛起的笑意，既溫柔的，如這春日的陽光。
    “這是幹寶所著《搜神記》裏的故事，講的是王祥的母親朱氏時常想吃鯉魚，但因天寒河水冰凍，無法捕捉，王祥便赤身臥於冰上禱告，忽然間冰裂，從裂縫處躍出兩尾鯉魚，王祥喜極，持歸供奉母親。”我照著以前父親跟我所做的講解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知道的還不少啊，”主人說著，語氣卻明顯變得不善。
    “王祥是天下大孝的楷模，為人子者不能不知。”我說道。
    “哈哈……孝……”主人突然猖狂地大笑起來，手中的紙被他撕成萬千碎片，紛紛揚揚撒落一地。
    “他們不仁，我便不義，他們拋棄我，我不孝又如何。”主人說著，望著地上的碎片，目光閃現出一絲殘忍。
    主人發狂的樣子，讓我心驚肉跳。
    突然有人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大聲叫道：
    “少莊主……不好了……南宮家要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