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79章 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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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荷葉落,送走了夏日裏的豔陽,在經曆了喜事、喪事,和一些讓人難以接受又不得不麵對的事情之後,才發覺光陰已在指縫間悄悄滑過。街頭巷尾的議論從一開始的沸沸揚揚,到後來漸漸的了無聲息,終於被時間所覆蓋,人們每天活在這個世上,最終關注的隻有自己,尤其對老百姓來說,開門七件事才是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忘的,其餘的,驚訝過感歎過,也就丟開了。
但也總有人丟不開。
隨著每一個清晨的到來,聽秋蟬叫寒一池碧水,看枯葉飄零,被飛雪染白,記憶卻躲不開繞不過,依舊清晰如昨。
年關將近,一場雪再次落下,直從頭一晚下到了第二日還不肯停歇,鵝毛般的雪片漫空飛舞,地上早已鋪了厚厚的一層,皇城內外銀裝素裹,隻有宮牆還留著一抹殘紅,紅白相間,看上去分外妖嬈。
一架馬車停在燁王府正門,車門掀開,身穿絳紅色衣袍的少年跳下車來,手裏還抱著個酒壇子。大門裏早有一個胖胖的身影迎了出來,見著那少年躬身施了一禮,“見過四殿下。”
赫連亦恒應了一聲,隨著高伯邁步走入府中,口中問道:“三哥可大好了麼?”
“回四殿下,王爺身上是大好了……”高伯咽下後半句話,搖搖頭,歎了口氣。
赫連亦恒也歎了口氣,拍了拍高伯的肩膀,不再說什麼。
“王爺大概在書房呢,四殿下隨意吧,老奴退下了。”高伯再施了一禮,轉身走了。
赫連亦恒抱著酒壇子來到書房門口,喊了一聲“三哥”,推門而入。
房間裏卻沒有人,赫連亦恒略一打量,見書案上放著一張紙,上麵寫了幾行字,他一時好奇便拿了起來——
“憑欄觀雪盡蒼茫,自思量,月凝霜。猶記音容,無處訴悲涼。把手言歡當日事,梅吐豔,不聞香。
韶華無伴對欞窗。調微滄,夜未央……”
原來是一首寫了一半的《江城子》,詞中的意思不言而喻,在最後“夜未央”三個字旁邊,落了一滴大大的墨汁,又被水漬洇開。
看著紙上的這半闕詞,赫連亦恒一時愣在那裏,幾乎忘了自己來做什麼,正在發呆,門忽然被推開,伴著一陣冷風灌入,一個人大步走了進來。
玉冠束發,靛藍色的窄袖束身袍服,依舊是劍眉朗目,隻是原本舒展的麵容如今卻總帶著抹不去的愁緒,還有眼底淡淡的痛,讓他再不複當初的意氣風發,笑語翩然。
赫連亦恒似是反應過來什麼,迅速放下手中的紙,大聲道:“三哥,你……又去練功了?”
“嗯。”赫連無夜低聲應道,牽起嘴角對著赫連亦恒做了個笑的表情,然後走過去,不動聲色地將桌上的那張紙夾入書中,轉身把手中的劍掛在牆上,又道:“下這麼大雪,你居然還跑過來,小心受了寒。”
“練武之人,哪有那麼嬌氣,”赫連亦恒沒發現,這句話一出口,赫連無夜掛劍的手沒來由地抖了一下,他猶自說著,“倒是三哥你前些日子病了一場,害得我進宮就被母妃在耳邊念,讓我來瞧你,如今你好了,也抽空去宮裏露個麵,免得母妃掛念。”
“知道了。”簡短地答了一聲,又沒了下文。
短暫的沉默過後,赫連亦恒想起了自己帶來的那壇酒,他從角落裏把酒抱過來,故作輕鬆地說道:“三哥,昨兒個我生辰,本來要請你過府去喝酒,又怕你病著沒好,今兒過來看你,忍不住便抱了這壇三十年的女兒紅,這可是我一直藏著沒舍得喝的,今天咱們兄弟倆便來個月下賞雪,把酒言歡,痛痛快快地醉上一回,如何?”
月下賞雪,把酒言歡?赫連無夜在心裏把這句話無聲地念了一遍,曾幾何時,也有個人這樣對他說過,前後不過差了一個字,隔了三百六十日,一切竟已物是人非。
他忽地一笑,問了句:“亦恒,你府裏的梅花……可開了麼?”
梅花……
亦恒喜歡梅花,所以衡王府裏種了很多,不過他知道,無夜問的卻隻是那一株,種在他正房窗前的那一株。
梅花開了嗎?很簡單的問題,但是赫連亦恒不敢答。
幾月前那個夏日的晚上,赫連無夜抱著洛未央衝出了皇宮,不知去了哪裏,第二天一早,宮中的侍衛們在湯泉湖畫舫上發現了血跡,卻沒有看到人,直到第三天傍晚,赫連無夜才頹然出現在自家府門前,身上的衣服染滿鮮血,手腕上纏著厚厚的布條,懷裏還抱著一個髒兮兮的包袱。
回到府裏之後他什麼也不說,直接把自己關在了房裏。當皇上和燕貴妃聞訊趕來,他依然沒有從房裏出來,隻送出了一句話,“我沒事,什麼都不要問!”
他好像真的沒事,每日裏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躲起來練功,不許任何人靠近,那個晚上後來都發生了什麼?他隨後又去了哪裏?另外一個人又如何?沒有人敢問。
漸漸的大家心裏都有了一個答案:洛未央死了。
兩個時辰,嘔血身亡,誰,救得了他?
沒有人。
所以,他或是將他葬在了一個秘密的所在,然後在那裏陪了他兩天一夜,最終一身是血獨自回來。
所以他說,不要問!
十一月初,太子妃有喜,太子府設宴慶賀,宴席上,某個調入京都不久的官員不知哪裏聽來的消息,竟借著三分酒意跑到洛長鈞桌前勸慰,一句“人死不能複生”剛說了三個字,就被飛來的一根筷子穿透了腮幫,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燁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廳,眼尖的人發現,他桌上的筷子還餘下一根。
從那後,更沒有人敢在燁王麵前提到有關洛未央的任何事情,包括博遠侯洛長鈞。
洛長鈞調回了京都,因為洛夫人在那晚之後也失蹤了。奇怪的是洛未凡倒好像並不覺得怎樣,隻是固執地搬到了翠湖別院去住,為著照顧她,府裏的大夫李青玉也跟了過去。阿六在洛長鈞的安排下娶了一房老婆,出府去了,偌大的侯府裏如今隻住著洛長鈞和安伯等人。赫連亦恒在中秋的時候去拜訪過一次,府中蕭索沉悶的氣息讓他唏噓不已,他們沒有提起洛未央,也沒有提起燁王。
燁王沒有再去過侯府,沒有再去過閩香居、碧雲樓,就連衡王府,也僅僅是在赫連亦恒和達娜大婚的時候登了一次門。赫連亦恒知道,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是他的親弟弟,他恐怕連自己也會避而不見。
可是今天,他竟主動問起了那株梅樹!
“那梅花有個名字,叫做“小朱砂”,據說花開雙瓣,外層顏色粉豔,中間襯著一點朱紅,煞是好看。”
赫連無夜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目光茫然地望著遠處,“亦恒,你知道嗎,當初種這株梅樹的時候,我和未央兩人可著實費了些力氣,本來還怕種不活,幸而還是成了。如今正應了他的話,可以月下賞梅,把酒言歡……”
這是五個月以來,赫連無夜第一次說出“未央”這個名字,他的聲音聽上去波瀾不興,不帶有絲毫情緒,就好像在述說一件很平常的事,就好像他說起的這個人從沒有離開過,一直都在他身旁。
可是他越是這樣,越讓赫連亦恒覺得害怕,喊了一聲“三哥”,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拚命想著自己剛才到底哪句話犯了“忌”?他卻不知道,昨晚的一場雪已經讓赫連無夜的思緒深陷在記憶中不能自拔。
又是亦恒的生辰,又是一場瑞雪,那個坐在衡王府門前台階上的身影,那個握在手中冰涼的手,還有月色下絕美的容顏、似笑非笑的表情和雙頰上淡淡的紅暈……赫連無夜仿佛又聞到有陣陣梅花的香氣傳來,那個說要和他“月下賞梅,把酒言歡”的人,在哪兒?
雙手攏在袖中用力握緊,讓手指掐入肉裏的疼痛來化解心裏的痛,赫連無夜輕聲說道:“亦恒,晚上去你府裏喝酒吧,我想去……看看那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