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斜陽隻送平波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534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第一章斜陽隻送平波遠
    天際是一輪明月遙遙與我孤獨相對。疏星皓月,茫茫一片是掩不住的悲傷寂寞,悠悠浮雲隨風飄動,空惹一陣嗟歎。明月秋思,獨自淒涼,誰與相伴?漫漫長夜,獨我與月,遙隔萬裏相牽。
    重樓疊院,深宮一住便是十六餘年,和親的隊伍明日便要行進,四個王朝爭鬥多年,終是勝負已分。無妨無妨,帝王家人,何時曾由過自己,想的愈多便愈是糊塗,何苦自尋煩惱。明月幾千年間仍是華光不減,此行一去怕是再無歸家之日,唯有寄情於明月,待有一日終歿於世。
    生於帝王宮中,宿命早已注定,不愁,無苦,忍相顧。
    冷眼旁觀珊芸帝國的興盛衰亡,耽於享樂的君主置國家於不顧,戍邊大將都叛國了,再留在這腐朽的王朝之內也逃脫不了被攻入京都的命運。
    和親的隊伍,很快就要出發了。
    空寂的庭院中已是梧桐葉落,深秋了,明年此時,我可還能見到旭陽晚月?思陵帝國的太子,傳聞他生性殘暴嗜殺,依我的性子,隻怕第二天就見不到日出了。罷了,隨遇而安也好,別的什麼都好,我從不為他人而活,若要我委曲求全,那是萬分做不到的。
    “夜深了,明日一早便要走了。”我失神地喃喃自語,說給庭院中我親手栽的玉蘭芳芷,也說給我自己。
    天際忽明忽滅的是點點星辰,身側清風拂動的是寂寂花語,獨立於空庭,難得的平靜與安寧縈繞左右,似慕似訴。飄落的梧桐寬葉停駐在我的肩頭,驀然地為這心緒澎湃,古人寄情於山水,而我,唯有這枯葉相伴。
    思悠悠,恨悠悠,幾時方可休?
    十六餘年的孤寂生活,到今時,已是隨波逝流。
    翌日天剛明,我便被一陣喧嘩聲吵醒,這才發覺不知何時在庭中睡了過去,倚在梧桐樹前,忘卻了時光。來送我和親的,是一年見不到幾麵的父皇,我陌生地看向他,四十餘載歲月並未給他留下什麼蒼老的痕跡。
    “畫兒,這一去你可要保重啊,一國的安寧就看你的了。”我該稱為父皇的男人向我堆出笑容。
    我沒有應聲,淡定地看向他,知道他問心有愧先移開了視線。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接過宮女遞上的一件披風,隨著大隊的侍衛走向宮外的方向。在那裏有思陵帝國的將士在等候,父皇送我上了遠行的馬車,我看著漸漸遠去的皇宮,心中俱是惆悵。
    珊芸帝國建國三百餘年,隻占據西方的一小片土地,無論是何原因,都無法與強大的思陵帝國相抗衡。可偏偏,卻是奸佞當道,君王沉浸酒色,珊芸帝國不出百年便將成為臨近的思陵帝國屬國。想想父皇,不忍心將寵愛的安琴公主送去,便想起我這一個宮女所生的,派我去和親,這樣的家,這樣的國,還去懷念什麼呢?
    思及此,內心不由得黯然一片。
    恍然間,我這才發覺,在這深宮重院之中,竟沒有我留戀的人來,隻有昨夜收進衣袖中的那片梧桐枯葉,證明十六餘年非是一場殘夢。
    “走吧,走了也就不會再想了。”我最後回頭望了一眼帝國皇宮,泛起惆悵萬分的笑意。
    “安華公主,陛下派臣前來護送。”一個身著重盔的男子朝我欠身。
    “嗯。”我不甚在意,飄忽不定的思緒無心理會身旁一切紛擾。
    我並非是個吃不得苦的皇家公主,母親地位卑下,僅得一夜寵幸便永居冷宮,我隨她在冷宮生活十載才因麵容姣好蒙父皇喜愛搬離。而後,卻又是因生性倨傲,幾次衝撞妃嬪惹得父皇大怒,幾欲將我遣回母親身邊。
    母親思鬱成疾終是病逝,那天僅僅是火葬便將骨灰草草掩埋,甚至無法享受與其他相似的宮嬪一般的待遇。罷了,陳年舊事,就不再提了。
    “自此公主便是我國的太子妃了,還望公主能夠看清眼前。”
    “看清什麼?”我淡淡打斷這位年輕的將軍的話,“聽說你們太子生性殘暴,叫我不要違逆他?亦或是別想著珊芸帝國?你認為我做得到嗎?”
    年輕的將軍有片刻的失神,他答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我停住正準備上馬車的步伐,身形一滯,靜默良久,終是說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是的,我不會為任何人而活,愛上一個人是這世間最令人無法自已的事情。自古帝王之家無情無愛,他們的情和愛全都給了江山地位、權勢利益,我不求有人對我付出真心,隻願有一人與我相敬如賓,平淡此生足以。
    對於那個傳聞中生性暴虐的太子,我沒有任何感覺,我學不會忍耐,也學不會迎合,我隻知道,不要妄圖想從我這裏得到任何東西。和親?珊芸帝國從此不再是我的家,我做不到讓它亡,卻可以做到在它危急時放一把火。
    我的內心是如此陰暗,我不是聖人,所有傷害過我的人都將為他所做的愧疚一生。
    “安華公主,”觀那位將軍的神情有些許的驚訝,“您果然如同我國傳言的那般乃是個奇女子。”
    “傳言,又豈可信。”我垂下了眼簾,我知道他說的是一年前我當眾駁斥皇後,隻因她妄想要父皇封她那個弟弟為王爺。國舅驕奢淫逸,為害一方,已是大權在握,隻是朝堂之上尚且有丞相和護國將軍的壓製才不敢大張旗鼓地幹那些傷天害理的勾當。倘若他封為王爺,遠赴封地,隻怕人民將會怨聲載道,我無法放任這樣的行徑,便與皇後爭吵了起來。
    最終,她還是妥協了,我卻也領了鞭笞之刑,這刑一般不用在女子身上,至今在我身上,仍留有當時的痕跡。
    不過我沒想到的是這件事到成就了我的賢淑之名,哪裏有什麼賢淑,說到底,我不過是厭惡國舅曾對我做出過猥褻的事情。
    “其實原本是四皇子提出想要娶您的,但卻被太子搶先一步,公主還是保全自己為好。”將軍說完這番話便上路了,轆轆的木輪遠去,留下道道碾壓的痕跡,聽著那單調的聲音,我的心又沉了幾分。
    保全自己?我從來就是軟硬不吃,這具身體我沒怎麼在乎過,很小的時候便是一個人打點自己和母親的生活,她總是盼著有朝一日父皇會再次臨幸。冷宮中沒有宮女的服侍,內務府也會擅自克扣給這些失寵女人的生活用度,經常是想要吃東西,也要曆經磨難。
    最苦的道不止於此,母親生我時曾落下病根,複發之後藥材難尋。太醫院有明文規定,所有的藥材無論珍貴與否都必須按照嚴格的規章製度層層報批,像我們這種沒有地位無錢打點的人,等不到藥材發下的。那時,便隻有靠偷,偶爾也能碰上心腸好的太醫施舍點藥材的角料。
    諸如此般辛酸苦楚,我很小的時候便嚐試過了,怨恨堆積在心底,而我也在隨後的讀書識字中漸漸領悟到這世界隻有強者才能不受人欺侮。此後,凡是有傷害過我的人,我會等待那人自己露出尾巴,然後給他個教訓。生性自私如我,怎會在意他人,我的心很小,僅僅容得下自己。
    “秦將軍,”我撩開馬車旁側的簾子,“一行大概有多久?路上有何危險?”
    “途中有軍隊保護,並無危險,我方選擇的是官道,大約二十日的行程。”
    思陵帝國土地廣袤,都城離珊芸帝國相距甚遠,二十日時間太過,我不想耽誤在行程上。於是我道:“從嶺山穿過去,可節省三日有餘的行程,嶺山內有一批山賊,約摸二百人,我方近六百訓練有素的士兵,你覺得勝算如何?”
    “嶺山地勢平緩,但對方熟悉地形,我方不利。”
    “無妨,嶺山附近駐有一支民兵,他們常年與那夥山賊相鬥,對地形同樣熟悉,並且裝備精良,由服役期滿的老將率領。約摸百餘人,從嶺山穿過最好。”
    “恕臣鬥膽想問,公主自小深居宮中,怎會知曉這些?”
    “很快你就會知道了,到了嶺山之後,你所有的疑惑都將解答。”我放下簾子,不再言語,嘴角勾勒出一道若有似無的笑意,我有一個大膽的計劃,也許成功了,我就能自由地飛翔於天地。
    和親隊伍一直走了很久,馬車外已由樹林轉為荒蕪一片,深秋時節那枯葉的氣味已然遠去,代替的是一片蒼茫的平地。京都在我身後漸漸消失,無邊的天際是蒼雲萬裏,前方那未知的路途開始臨近。
    年輕的將軍姓秦,單名一個鈞字,取自“雷霆萬鈞”之意,即使遠在珊芸,也曾聽聞這位將軍的赫赫戰績。十五歲的華年便赴沙場遠征,弱冠之年被任命為征西大將軍,偉岸健碩的風姿使不少懷春少女芳心暗許,有關他的事跡廣為流傳。
    我在利用他,利用他對我的輕視,然而我希望能和他平淡相交,今日的言談或許能使他有所警覺,我不會去思陵帝國的。
    如我所料,秦鈞派遣一名輕騎先行,趕往嶺山。我早在還未出宮時便聯係好了,隻願一切和我計劃的一樣。從日出時分便行進,直到傍晚時分仍然不見人煙蹤影,秦鈞命人原地紮營,一個個營帳片刻之間便被搭起,暮色黃昏下也別有一番風情。
    秦鈞站在我的身邊,望著西方斜陽餘暉浸染的天空,說:“公主不曾出宮,這幅員遼闊的八荒六合,是無數男兒的夢想,征戰四方也是我從小的願望。”
    “我隻有一個願望,也不是什麼很大的理想,僅僅是不必困於那深宮之中,僅此而已。”我輕輕歎息道,一絲絲的哀莫泄露,“從小在那種地方生活,很痛苦,從一個牢籠到另一個牢籠,實在是不堪忍受。假如有一天,我能夠自由,一輩子不會再回宮廷。”
    “安華公主,時候不早,進帳休息吧。”
    我看了秦鈞一眼,走向一匹馬翻身而上,斜陽草樹,寂寂古道,我揮鞭奔去。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隻是單純性地向前跑著,秦鈞也騎上他的戰馬緊追,夕陽餘暉,此時此刻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斷續的殘歌從我的嘴間溢出,人世的迷茫與歲月的淒涼在此刻化為一朝流水,伴隨著夕陽的落盡而一去不複,如同一杯老酒,流淌的是醉人的香氣,飲下隻感覺蕩氣回腸,待到他日回首,驀然間又是一曲千古絕響。
    “一片枯葉,
    飄撒老樹的哀傷。
    一條古道,
    布滿歲月的淒涼。
    轆轆的木輪遠去,
    留下的
    低吟淺唱,
    是鈴鐺。”(注:此詩乃我的同學所作,本來想用古調的,但覺得這個不錯,便用了。)
    悠遠而古拙的歌聲飄蕩在風煙沙塵之中,僅僅隻有在這一刹那,或許才能縱情歌唱,抒發寂寞情懷。
    帝王深宮,願生生世世,莫生於此!
    星垂暮落,曾幾何時,我也是倚在窗邊凝眸願望這繁星縱橫,年華催人老,即使正值二八芳齡,心卻早已被高強束縛。好幾年了,我憧憬著這一天已有數千個日夜輪回,被允許與別的公主一道學習的時候,我便知曉總有一天要去和親,這似乎已成為一種宿命。
    暗想從前,無數心酸往事曆曆在目,百般請求之下才得以學騎射之術,想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擺脫那段宿命。回望珊芸皇宮的方向,心中再無一絲波動,此番遠去,前路未知,也許是磨難重重,這是我的選擇,無論將遭遇什麼,我都不會放棄。
    行行複行行,日時偶爾騎馬與秦鈞同行,夜時則靜靜獨思,一路上無風無浪,終於在第三日正午時分趕到嶺山。嶺山地勢平緩,道路開闊,曾經是一條通商要道,而在四年前,此地盤踞一般山匪,占山為王,打劫行人商旅,掠奪財物。
    三皇子向來在朝中有賢明之稱,這幫匪類狡詐多疑,是他多番奏請皇帝下令調派軍隊剿滅山賊。可是帝王昏庸,不聽,三皇子隻得派人在嶺山附近招募民兵與這群匪盜相抗。而後不久,這群人散了,原因是二皇子立為皇儲,極力打壓三皇子,此事被稱是意圖謀反之舉,從此便被逐出京都。
    我聽聞此事,秘密聯係當時三皇子的舊部,誰也不曾知道,就在冷宮之中有一條密道通達宮外。他們很快便又重新聚集,與那群山賊再次纏鬥,竟是將其收歸旗下。就在臨行的前一天,我出宮與他們首領——三皇子曾經的門客會謀,但我沒想到,來護送的是秦鈞,那個名揚於外的征西大將軍。
    昨日夜,秦鈞和派遣出去的斥候會合,他們也許知道了什麼,也許不知道。我曾想過利用那條暗道逃離皇宮,可我不想做個逃犯,我想要的是真正的自由,而不是亡命天涯。
    對於秦鈞,我曾多次聽聞他的盛名,傳言他攻城野戰,無往不利,自小就表現出非凡的軍事才能和大將風氣,甚為護國將軍所賞識。民間亦是將他描繪得神乎其神,說他是武曲下凡,助思陵帝國一統天下,文韜武略皆是舉世聞名。
    “嶺山入口顛簸,還請公主下車步行。”
    款款而下,正午的耀陽頗覺刺眼,我不曾戴過麵紗,隻用手背擋住那過分灼熱的陽光。秦鈞扶著我走下馬車,凝視眼前這個年約六旬卻神采奕奕的老將,這人是珊芸三皇子的舊部,忠心可鑒,被逐出帝都的三皇子祈飛仍舊與他保持著密切的聯係。從這名老將四處拉攏各方勢力的行為來看,想必是做好了逼宮奪位的打算。
    我朝他微微頷首,笑道:“勞煩將軍在這一路上多加保護了。”
    和他對視的目光與言語中,無不飽含深意,既是讓他一切按計劃執行,也是稱呼他為將軍。民兵首領再大再有才能,也豈能稱得上“將軍”二字,聖上昏庸,也許不用等到別國軍隊來襲,自己就可先行奪取政權。
    “哪裏。”老將笑了笑,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淡淡笑著垂下了頭,我沒有過多的感覺,隻是覺得他們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仿佛是在說“你吃過了沒有”“我吃過了”這麼簡單。我從來不認為權利是一樣多麼偉大的東西,正如你得到了一件隻是寄放在你這裏的珍寶,在別人討回的時候,會割舍不下。
    秦鈞的神色凝重,我不知道他得知了什麼,亦或是心底有了焦慮。他看我的目光變得越來越深邃,這似乎並不是一件好事,對人有了戒備成功的幾率也就越小,尤其是他這種常年征戰的人。我含笑望向他,想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什麼,然而,卻是深不見底。
    “公主,遠嫁思陵真是苦了您了。”
    我看著三哥的舊部,黯然垂下頭,細聲回答:“珊芸已非昔日之珊芸,亂世紛爭,依附於強國很正常,將軍無需為我擔憂。”
    “三皇子一定不會讓您流落異國他鄉的,公主,亂世征戰不斷、殺戮四起,還望公主保全自己。我們這些將士沒什麼能力,相信三皇子能將珊芸帝國恢複往日輝光。”將軍雖已年老,仍然是精神抖擻,我看向他的眼眸,對三哥的信心堅定執著,隻是真的如此嗎?
    日在上空光耀大地,輕輕拂起的細細秋風蕩漾而過,長發舞在頰間,一時難以言喻的蒼涼氣息彌散開來。相顧無言,我和將軍對視片刻,皆是無聲的歎惋,亂世紛擾,這片土地上有誰能躲得過戰爭的硝煙,我們,又該何去何從?
    “請秦將軍先行整頓,待士兵們休息夠了之後再出發。嶺山中盤踞著盜匪,說不定是一場惡戰。”我向秦鈞笑了笑,說道。
    “勞煩公主掛記。”秦鈞亦笑,隻是笑意卻沒有傳到眼底。
    人生漫漫百年,不過俯仰之間,或許很多年以後什麼都不記得了,仍然會時刻追憶已然逝去的曾經。人總是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隻是最珍貴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眼前的幸福。回首人生路途,再多的困苦也度過了,隻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後,仍會迷惘,生逢一世,究竟所謂何如。
    一位和親公主,一位亂世將軍,我知道,不可預知的前路開始朝著既定的方向延伸,宿命的牽纏在我與他身上繞上緊緊一圈。
    誰又知道,我與他,會何如。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