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月似洞簫踏歌行 第四十八章 恰是雨連天(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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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恰是雨連天(四)
屋內昏暗一片,已是子夜時分,沉霖安然睡於床上,看似已安寢,實則還未眠。睡前甘蘭為她的眼睛剛上過藥,還在隱隱作痛,但這並非她難以入眠的原因。
難得這幾日來頭一次雨停,蒼茫大地上是死一般的沉寂,恰逢子夜,更是靜夜闌珊。
如此的沉寂,令她在煩悶中多了一絲寧靜,思緒不由得飄遠。曾幾何時,也是這般悵然難眠,不同的地點,不同的時間,甚至是不同的時空,隻是心情如一。
很想起身去窗邊小佇片刻,緊攥著棉被一角的手不安地晃動著,卻遲遲沒有拉開,她很猶豫,與其說是猶豫著是否要走到窗邊,不如說是猶豫著是否放縱自己胡思亂想。
這些天來她太縱容自己了,才會無止無境地任自己傷懷、感歎。一想到那個令她愛恨不能的人,她便不由得將被單抓得更緊。比起無奈,她更憤恨一些:他憑什麼占有她的思念?
她不願提起這個名字,因為這個人,甚至是名字都隱瞞了她六年有餘。到了現在,她也無法肯定他是否還在欺騙著她,或許,連現在的名字也是假的,她不知道,她隻知道不能心軟。
窗外寒蛩不住鳴,月滿窗欞,照亮清霜薄霧。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他的?星光零亂,一如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沒有一個標準。
是溪水潺潺,相伴落花?是陽春三月,桃之夭夭?是芳草連天,碧色滿園?是月下花前,流螢漫天?是攜手闖蕩,共度良宵?還是從相見起,她便已傾心而不自知。
寂夜無人,她無需再強作偽裝,心裏的防線還是在霎時間崩潰,她無法克製這源源不斷的思念。也罷,也罷,既是無法相愛,能如此惦念著,也是一種慶幸。她的嘴角欣然彎起了一抹微笑,今夜,她靜靜地思念著,來日再見時,已是陌路人。
隱隱約約,似有一陣洞簫自遠方而來,她不諳音韻,隻有好聽和不好聽兩種評價,而這聲聲簫鳴,分明勾起了她無盡的悵然,既是能入人心底,又怎會不是佳曲呢?
朦朧中,她倏地跳起身來,方才太過大意,才沉迷於簫音中而不多加思慮。這清簫是何人所奏?是敵是友?這處驛站本於沐雨城外,四下並無人煙,淵與甘蘭不曾吟嘯,那這簫聲究竟從何而來?
輕輕地,她小心翼翼地推開窗子,月色入戶,滿照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惆悵一覽無遺。簫聲不減,卻不見人影,隻有幽幽月華與她兩相對望。
細細辨來,這簫聲似是自屋內傳來,她不覺生疑,再一細聽,似是從淵窗邊飄來,她略略安心了些,卻又好奇。
簫聲戛然而止,她還未回過神來,眼前便已多了一個人:淵一襲素縞,墨發如瀑,左手執一翠色玉簫。皓月之下,微風過處,翻起他雪白的衣袂、墨黑的發絲,眉似清月目如明珠,恍若自天上而來的仙人。
淵微微笑著,嘴角的弧度裏,嵌了涼薄月色,他輕聲問道:“可是驚擾了你入睡?”聲音仿佛自天邊而來,飄渺,茫遠,讓她覺著有些不真切了。
很快,她便回過了神,搖搖頭道:“本便睡不著,聽了這簫聲,覺著好奇,便出來看看。這幾日來陰雨連天,屋子裏悶,既是恰逢雨停,也正好透透氣。”
淵點點頭,說道:“如此甚好,你的身子較虛,吸天地之靈氣,可補內虛。”
對話有些枯燥,她一時不知如何答道,才想起正題,便問道:“這曲中分明哀怨多,你又是為何事而勞心呢?”
淵沒有答她的話,隻是繞開了話,說道:“夜涼,你的臉色也不太好,早些休息吧,我先走了。”顯然,他並不想回答她的問題。
既是對方不願答,她也沒有法子,懷著疑問合上了窗,躺在床上,滿腦是煩亂,淵異樣的舉動,讓她很是好奇,卻又猜不出個究竟來,隻得在床上輾轉反側,始終難以入眠。
窗外,淵執著玉簫佇立一旁,恬淡的月光映照在他寧和的臉上,是溫柔的笑顏,望著視線透不過的窗扉,似乎有一種不明的情愫在潛滋暗長,他輕輕地搖頭,自言自語道:“我也和他一樣了嗎?”清風裏的問話,卻是沒有回答。他隻得轉身離去,白色的身影還殘留在她的窗前,伴她一同入眠。
翌日,竟是陽光滿園,初睜開眼時,她不由得詫異這晴好的天氣,心情也驀地好了起來,陰雨縱是令人壓抑,之後也總會有晴陽暖人心扉。
懷著愉悅的心情,她第一次走出了屋子,屋外隻有一圈低矮的圍欄,老舊的木頭斜倚於黃土之上,在陽光下蒸騰著微塵。園子裏已滿是荒草,可見多年來無人居住了。
踏在被雨水浸潤得鬆軟的泥土之上,她感到這個世界是多麼真實,盡管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但也終有一片樂土,讓她聊以靜息片刻。
驀然間,她覺得自己似乎老了,活了四十年,風雨漂泊中,那顆滿目瘡痍的心已麻木厭倦了拚搏的生活,她仿佛不再渴望站在權勢的最頂端,讓所有欺騙過她、傷害過她、背叛過她的人俯首稱臣。
又似乎是還未長大,這一世她還未滿十六歲,隱村舒緩平淡的生活節奏,磨平了她生冷的銳刺,像一隻浸潤在溫水中的青蛙,不知道危險已經悄然而至,還享受著靜好歲月。
既是天真善良的,又是世故多謀的,她不知哪一個才是真的她,一如此刻心情,複雜,難以言喻。
她蹲在園子角落的老樺樹下,幾十年的風霜已褪去了它的光華,如今隻餘一幹枯枝,幾星敗葉,頹然地在冷風中瑟縮著。她望著這棵老樹,她的命運最後是否也如這棵老樹一般,淒零凋敝呢?
身後驀然響起一聲呼喚,她不經意間回頭,淵仍是一身素縞,隨意束起墨發,青衫緩帶,一手背於身後,一手隱於廣袖之中。暖陽鋪灑在他素色的袍子上,泛著光,她看不清是陽光,還是他自身散發出的光芒,隻覺得如此耀眼,讓她覺得亦夢亦幻。
清晨時分,碧空如洗,風輕雲淨,暖陽怡人,落雨已歇,荒蕪院落中,驚鴻一瞥,如同失散多年的故人,似曾相識,卻又茫然不知,如此異樣的感覺令她感到暈眩。
淵連忙上去扶住她,責怪道:“你的血氣甚虛,不宜久蹲,怎又忘了呢?”盡管隔著衣袖,她還能感受到他掌間傳來的餘溫。
她還未從暈眩中清醒過來,隻得任由他扶著,無意識地呢喃著淵的名字,淵低頭詢問:“怎麼了?”他低垂的發散落在她的額角,彼此呼出的氣息糾纏在一起,格外馥鬱、甘甜。
她搖了搖頭,說道:“沒事,休息一會兒便可。”不動聲色地推開了淵扶著她的手,清晨露華正濃,尚有些陰涼,風霜灌入淵倏地空了的衣袖,淒寒的,不是風霜,是她推拒的態度。
如果說如此唐突的推卻令他有些傷懷,那麼轉角處甘蘭的出現,便令他有些內疚了。
甘蘭的臉色很是平淡,似乎並不詫異於兩人有些曖昧的姿勢,隻是默默地迎上前去,扶著沉霖進屋,淵緊跟其後,心中五味雜陳,道不出其中滋味。
屋內的空氣似乎因陽光過多而有些悶熱,不然他為何覺得一時胸悶?甘蘭端來一碗清涼的茶水,她微笑著接過,緩緩流過喉頭的,既是解暑的涼茶,也是稍稍舒緩的情緒。閉上眼,她想沉醉於這片刻的安寧。
甘蘭示意淵讓沉霖一人休息一會,兩人雙雙步出了沉霖的房間。
沉默,還是沉默,兩人並無言語,甘蘭淡然的神色中甚至帶著一絲微笑,而淵卻是滿臉凝重,兩人的角色似乎對調了一般。
良久,淵才緩緩開口道:“清漪,你可曾怨我?”
甘蘭回過頭來,直視著淵柔和的眼,字字鏗鏘有力:“又有何可怨呢?你曾多次問我是否後悔,我可曾回答過一個是字?我隻是想告訴你,無論你是何種身份,哪個名字,我始終如一,即便你不再堅持多年來的複仇心願了,我也可以放棄。十五年了,我的命是你救的,武功也是你教的,於我而言,你不僅是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是師父,是救命恩人,是友亦是兄。追隨你,我並無悔怨。”
甘蘭目光如炬,淵有些不敢正視,隻是幽幽長歎一聲:“蒼天造化弄人,你既是如此,我又怎好負你一片心意呢?”稍頓了頓,又道:“事成之後,前塵過往,隨它去吧,不再會有淵,天涯海角,我且相隨。”
甘蘭笑問道:“此話可是當真?”話中的期盼不言而喻。
淵也回之一笑道:“你說呢?”
兩人默契地對視一笑,所有言語皆化作一抹微笑,於兩人心中銘刻。
再睜眼時,她才恍然似乎已小睡片刻,腦中昏昏沉沉,什麼也記不起似的,她也不願記起,多是些不愉快的記憶,忘了也好。忘了,又談何容易?
不想也罷,她起身整了整妝容,步出門外,空蕩蕩的,似乎隻餘她一人在驛站,也不知淵和甘蘭去做甚了。
蒼茫大地上,隻餘她一人佇立著。放眼望去,是望不見盡頭的地平線,她張開雙臂,微風過處,她仿佛已融入塵埃之中,幾欲飄飛起來。
就這樣吧,多好呢。她閉著眼在心中暗想,冥冥中自有定數,愛也罷,恨也罷,皆不由人,又何需庸人自擾呢?
一滴,兩滴,乍晴還雨,秋日的清涼在她的額角蔓延開去,像是源源不斷的慰藉,帶著家鄉的味道,她驀然渴望回到隱村,如同所有高飛的大雁,倦了,總是想歸巢的。
也不知爹娘現在身在何方,細雨中,她眺望遠方,暗自祈禱,或許待淵歸來後,能問到一些情況。又不覺有些內疚,多日來竟一直未向淵詢問爹娘的情況,隻是沉溺於自己兒女情長的頹廢世界中,這麼久了,也該清醒了。
她甩了甩頭,落下的除了發梢上的雨珠外,還有那些煩躁不安,統統在紛飛落雨中灰飛煙滅。她雀躍地在雨中旋轉了幾圈,仿佛獲得新生一般,心中滿是釋然。
隻是如此旋轉幾圈罷了,她自知體弱,不宜在雨中久佇,很快又回到了屋子,若是再不回來,被淵和甘蘭見著了,定是要責怪一番的。
回到房間,她用方巾擦幹了臉上的水漬,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整個人感覺煥然一新。梳洗一番罷,她翩然轉身,看著鏡中裙袂飄舞的少女,愉悅的心情一覽無遺。
小茶幾上擺了一個棕色的小藤籃,密密麻麻的藤竹上鋪灑著深綠色的茶葉,她眯起眼來細細觀察,確定是茶而非藥之後,拾起一小撮,放入一旁的小茶杯中。手裏空空的,她才意識到沒有熱水,這個時代要取熱水就必須燒,可是她連火種都沒有,如何燒水?
所幸她在廚房裏尋著一壺尚殘餘熱的熱水,歡喜地倒入杯中,水流將細碎的茶葉卷入漩渦中,隨之而來的是陣陣沉濃的馥鬱。她將前兩杯水倒掉,第三杯才是最有味道的,那甘香、清甜嫋嫋回旋上升,如茫遠的洞簫之音,在月夜下嘶鳴。
一陣朦朧漫上窗扉,不知是熱茶的清氣,還是細雨的水霧,讓人看不清。隱約地,她聽見了一陣急促而又悠然的馬蹄聲,穿過窗扉,她還能依稀看見馬上少年飄逸的身影,以及從旁少女的靈動,她不知為何會想用“從旁”一詞形容甘蘭,隻是如此覺得,他們兩人的關係似乎是不對等的,無法用“並肩”來描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