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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天爺是公平的,隻要肯拚搏,必將有收獲。這是老人家常說的一句話,一個徹頭徹尾卻傳誦千古的勵誌謊言。種塊稻子都可能遇上天災蟲患,何況波譎雲詭的人生呢?事實是,很多時候,奮力求成、不懈進取,結果往往失去的更多。
    兩千年初,政府出台一係列政策托市、救市,銀根鬆動,稅收減免,首付降低,鼓勵百姓購房消費。在這一大背景下,中國樓市以始料不及的速度全麵反彈、快速升溫,終於走出九十年代中期的低穀。
    二〇〇二年,房價上漲速度遠超大多數人預期,投資客不斷湧入,在許多一線城市,囤房炒樓成為風潮。一些不良開發商,為迅速拉高銷量,回籠資金,製造樓盤熱銷假象,利用居民急於炒房牟利的投機心理,私下協議虛高樓價,再以折扣方式返還虛增款項,使炒房者可從銀行貸出百分百房款,零首付購房成為可能。
    上述多種因素疊加,推動房價一路飆升,不斷刷新曆史高位,遠超經濟發展水平和大多數居民的承受能力,樓市迅速畸變為類期貨市場,脫離真實的民生需求狀況,泡沫跡象顯現。
    為確保普通購房者的合法利益,營造透明商品房消費環境,,維護房地產市場健康發展。二〇〇三年底,政府出台相應政策幹預,遏止過火投機炒房行為,銀行放貸迅速收緊,個人購房優惠取消。與此同時,一手房成交量顯著下滑,房價相應暴跌,樓市回歸理性,恐慌開始蔓延……
    這世上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才會有放棄,才會有堅持。可是,並不是所有的堅持都值得讚賞,也不是所有的放棄都沒有價值。
    走出牢獄之災的陰影後,蕭齊很想堅持,想重建生活的美好。這種堅持一度狂熱而迫切,也帶來過短暫的成功,這越發堅定了他淘金的信心。卻無奈時運不濟,成功隻向他揮了揮手,就不帶一絲雲彩地遠走。零三年末,做生意,生意失敗,進樓市,樓市崩盤。一個接一個沉重打擊接踵而來。
    介紹他向同一個開發商零首付購樓的生意夥伴,不過早出手半個月,就賺翻了天。可跟風而去的他呢,手中原價一千萬的樓盤,遭逢政策突變,一套也賣不出去。眼看著市值暴跌三成卻束手無策,加上虛增的二百萬貸款,三個月苦守,換來五百萬巨債。
    蕭齊最終選擇了放棄,在舉國歡度黃金周的喜慶聲浪中,咬牙閉眼,義無反顧地投入了溫暖的永定河。對他來說,徹底放棄,是最正確的選擇。在失去意識以前,他微笑著想,他的那些可笑的堅持,破滅的夢想,這無稽的一切,都將隨著生命的停止而告終。至少,不會累及他人。
    然他始料不及的是,命運竟然用又一個玩笑,無情粉碎了他最後的奢望,他最終被過路的行人救起,求死無門的‘幸運’,敗壞了他所有的勇氣。
    當許延半個月後變賣全部房產,提清所有積蓄,外帶十萬借款,趕到北京時,透過病房清透冰冷的玻璃窗,終於見到蕭齊虛無一物的空洞眼神,與幾年前毫不客氣將他拒之門外那個孤高的長者,何止判若兩人。
    “貪妄、偏激、卸責,急功近利,一意孤行!”封毅用力將煙頭摁滅在走廊盡頭的垃圾桶裏,一拳砸在窗欞上:“有時候,我真的很懷疑,幫這樣的他還債,究竟有沒有意義。”他望向窗外斑駁的樹影:“血緣的牽扯,是唯一的理由,可我對他,隻有厭憎!”
    “你少抽點!”許延一把奪過他拿出的煙盒:“你要理由,我給你!”如果說蕭齊的求死隻帶給他旁觀者的心寒,那封毅的氣恨不甘,卻讓他感同身受地痛苦:“這是一筆良心債,不管他是什麼人,不管他做的事多麼令你鄙夷和不恥,但沒有他,就沒有你,這是不爭的事實!”他輕拉住封毅握拳的手:“用一貧如洗換取心安理得,哥,其實你跟我一樣,覺得值。”
    那是封毅唯一的一次抱怨,此後,再未聽他就蕭齊的事兒說過什麼。北京的五月,時有風沙,兩個人常常捧著一份盒飯、幾個饅頭,就著自來水,坐在住院部樓下水泥崩裂的殘舊回廊裏,沉默不語、用力吞咽。
    一星期後,蕭齊的健康狀況基本穩定,精神卻持續消沉。除了一個年邁的姐姐和封毅,他在世上已無親人,而兩人都無法親力照管,蕭齊本人更不願接受。為了付清養老院半年的收費,許延將預訂回G市的機票換成了慢車硬座。
    離開北京的前兩天,兩人從東直門換乘幾趟公交車,來到懷柔縣雁棲鎮西柵子村。稍事休息後,沿著村南小路上行,找到一段坍塌的牆體的缺口,登上了久負盛名的箭扣長城。
    人間四月天,匆匆染綠了柔曼的柳枝,催紅了豔麗的桃樹,迎來五月一碧如洗的潔淨藍天。陽光清澈地從天外散撒下來,明媚絢爛得讓人睜不開眼睛,潔白的花粉星星點點,肆意飄揚在甘純馨香的涼風裏。
    這是一段崢嶸奇峻、原汁原味的野長城,整段城體蜿蜒出壯麗的W形,狀如滿弓扣箭,蓄勢待發,最險之處接近90度角。一座接一座荒涼破敗的峰火台,收藏了不計其數壯烈驍勇的遠古英魂。大塊白雲岩砌成的殘損牆體,負載著數世更迭金戈鐵馬的曆史煙塵。逶迤跌宕於峰險壑怒的蒼莽群山之間,默然陳述著白駒過隙與滄海桑田,辱寵不驚地消失在遊客悵然慨緬的視野盡頭……
    封毅在前拉著許延,一路幾乎無法對視,小心試探可以著力的岩石,謹慎移動腳步,貼緊崖壁控製重心,爬過陡峭垂直的險窄天梯,終於踏上海拔一千多米,依岩而建、危踞絕壁的製高點——鷹飛倒仰城樓。
    兩人頂著怒放的驕陽,淩風而立,俯視腳下的萬丈深淵與蒼翠鬆柏,遙望遠處屹立山巔的鎮北樓,握著彼此濕漉漉的指尖,齊齊長舒一口氣,終於綻開這段疲於奔命的灰暗時日裏,第一個縱情歡暢的微笑,一如那滿山的桃花,肆意爛漫燃燒。
    從這裏往下看,壯觀雄偉的箭扣如一段輕靈柔軟的絲帶,在浩瀚藍天下隨風飄舞,歲月凝固成頭頂的白雲,悠然靜肅:“哥,我覺得,它們都在說話……”手下每一塊凹凸不平的殘垣斷壁,仿佛都在竊竊私語,愴然細敘著曆史的滄桑……生命飄在半空,隨時都會消逝,許延輕聲低語:“我們,真幸運……”
    “嗯,我們,”封毅扶著坍塌殘破的牆磚,握緊他的手,微笑著說:“很幸運。”
    幾對年輕男女,在領隊和兩個向導的引領護助下,腳踏登山鞋,手持登山杖,繼他們之後也爬上城樓,驚魂未定地大呼小叫。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當即癱坐在地,隨行的另一個女孩,篩糠一樣抖,半晌之後掏出背囊中的飲料、麵包、火腿腸,青白著臉不停往下灌,完全不顧其他同伴善意的取笑。
    “聽說這段兒野長城,”許延從封毅的背包裏翻出礦泉水,喝幾口遞給他:“摔死過不少人。”
    “嗯,”封毅接過來,仰頭喝幹剩下的半瓶:“但這一段兒,是長城最美的地方。”
    “對,要不怎麼說,無限風光在險峰呢?”一個湖北口音的高個子男孩,咧開嘴大喘著氣,意氣風發地笑問:“你們就兩個人?厲害啊。是兄弟嗎?”
    許延聞言但笑不語。
    “嗯。”封毅微笑著摟住他的肩,見他不時偷瞄那個大吃大喝的女孩,心疼地問:“餓了嗎?叫你在山腳的村子買點吃的,偏不聽……”
    “咱們有吃的啊,”許延不待他說完,眨眼一笑,伸手從背包裏掏出個塑料袋,小心打開,裏麵竟裝著兩根嫩綠的黃瓜和一個饅頭:“瞧,這瓜又脆又清甜,比她的東西好吃多了。”邊說邊遞一根給封毅,自己也愜意地咬一口。開玩笑,兜裏隻剩最後三百塊應急,以那村子的驚人物價,哪兒買得下手。
    “這些……”封毅怔了半晌,抬起頭,看著他,輕聲問:“哪兒來的?”
    “嘿嘿,”許延詭笑著附耳過去,洋洋自得:“旅館的免費自助早餐啊,我隨手順了幾個……”話沒說完,就猛然落進那人懷中……
    許延震驚不已、惶然無措……蒼穹之下,長風之巔,在周圍遊客或驚詫或鄙夷的異樣視線裏,在這座連蒼鷹也要仰飛的奇偉城樓上,封毅緊緊抱住他,無法自控地顫抖。
    那是,一個堅強而自尊的男人,用盡全力壓製的哽咽……
    那絕無僅有的一滴淚水,頃刻洞穿了他酸澀的心髒……
    卻隻能,裝作不知……
    這樣的一個男人,如此的強悍而自傲,從不曾在任何艱難困境中示弱低頭,卻為了不能給他一頓豐盛的午飯,當眾愴然淚下……
    許延緊咬牙關,遏抑淚意,用力回抱那悲傷的愛人……窮盡一生,那透骨的疼痛,都不會消減,更,無法遺忘……
    (附注:本章所提政策調控,樓市震蕩,炒房黑幕,純屬虛構,如有雷同,概不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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