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暮冬春已至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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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七年的第一場雨,閃電撕裂了紫色的天空。怒湧的烏雲奔騰咆哮,鐵馬冰河般壓陣而來,暴雨挾著尖銳的爆裂聲,如無數道閃亮的鋼鞭,瘋狂抽打地麵。大地無言,樹枝噼噼啪啪驟響,一朵接一朵的傘,圓頂蘑菇一樣紛紛冒出來,戰栗著倉惶逃竄。
    小區門口到樓下,幾十米的間隔,許延已經濕了過半,正落湯雞一樣狼狽地站在電梯外,不停甩著身上傘上的雨水,身後傳來一陣不慌不忙的腳步聲,轉頭看去,那輛純黑的JAGUAR,靜靜停泊在樓棟前。
    轉眼已是三月末,淺灰色真絲長袖襯衣,喉結下微敞著三粒同色係紐扣,外套的深褐色風衣,挺括簡約,飄逸流暢。還是黑色西褲與錚亮的皮鞋,張品成纖塵不染地踱進來,合上傘後淡淡一笑。
    許延停下甩水的動作,擠出個笑臉移開目光,瞪著緩行的電梯望眼欲穿,心理極度不平衡。趕上這鬼天氣來解約,換誰誰難受。兩人一左一右靜立在電梯兩側,靜觀不鏽鋼梯門慢慢打開,靜靜走進去。電梯隨即向上攀援:二樓——三樓——四樓——五樓,光標閃爍,仿佛有感應般,突然靜謐地,癱瘓在六樓與七樓之間,然後,刹那間,視野如墨。
    梯門邊按鈕輕響,幾秒之後,低沉黯啞的聲音飄了過來,重重地撞擊耳膜:“電梯故障。”
    許延筆直地站立著,一言不發,屏息凝視,依然不見五指。寂靜如鋼絲,驀然勒緊了幹澀的咽喉。空氣帶著一股無形的重力,令人心跳錯亂加速。一種古怪而又模糊的壓迫感,在密不透風的黑暗中猝然滋生、疾速醞釀,包含著無法言傳的、捉摸不透的未知,讓人頃刻思維停頓、關節僵緊。
    “你怕黑。”那聲音淡如煙幕。
    “不。”緊繃的音調和激烈的心跳同時迸出喉管。
    “怕密閉空間。”沙啞的聲線盤絲結網、經緯縱橫。
    “不。”清亮的嗓音薄脆如鋼片。
    “那你,”低沉的聲音挾著零度以下的寒氣,步步進逼、飄渺無形:“是怕我嗎……”
    “不!”許延驀然拔高音量,身體卻背離意誌,本能地緊貼上牆壁。
    “哦?是嗎?”低笑夾雜著譏誚,消弭於空氣中。‘啪’一聲輕響,幽柔的火苗頃刻洞穿了黑幕,張品成唇邊噙著一絲淺笑,輪廓被火光描繪得格外深邃,明暗清晰。
    許延沒有回答,緊盯著兩步之遙、火苗背後,那雙狹長的鳳眼。突然發現,那晶瑩剔透的瞳仁竟不是純黑的,更像深褐色的絲絨,徜徉於光焰跳蕩中,一波又一波,柔柔泛起亮麗華美的光暈。這樣一個凝視,猶勝熱烈的擁抱,讓人無措而窒息。
    “嗬,”張品成忽然退後一步,斜斜倚靠向牆壁,輕笑著說:“你也是吧。”語氣是陳述而非疑問。
    壓力突兀地消失,像來時一樣無影無蹤。許延深吸一口氣,緊抿著唇,理清思路,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敷衍反問:“是什麼?”
    “別裝傻,你跟我一樣清楚,”那聲音怡然自得,徐徐響起。火苗悠然熄滅,黑暗再度降臨,卻仿佛遺留著光焰的餘韻與溫暖,柔和醇厚,截然不同於之前的淩厲鋒銳。張品成輕言慢語道:“我們,是同類。”
    “是,又怎麼樣?”許延迎著漆黑的前方,鎮定反問,想不明白先前的緊張從何而來。
    “不怎麼樣。”衣物窸窣輕響,聲音的高度降低了一米:“我想提個建議,你不妨坐下來等。”張品成低笑著說:“很可能你站到腿軟,維修工還沒有來。”
    這完全是善意的提議,那語氣卻讓許延卻本能地抗拒,轉念一想,又何必跟自己的腿過不去?隨即全神戒備地坐下來,冷淡地說:“謝謝。”
    對麵沒有回應,半晌寂靜之後,張品成輕緩地開口:“你,見過油燈嗎?”
    這問題來得無邊無際,叫人摸不著頭腦,許延謹慎地回答:“沒有。”
    “那種火苗微弱的油燈,可以手動調節明暗,”對麵黯啞的聲音柔風般吹拂,張品成徑自說下去:“三十多年前,那樣的燈,一到夜晚,就接二連三地點亮,光暈凝成一團,層次分明,越散越弱。細小的昆蟲與蚊蚋,從夜的深處尋隙飛來,環繞著光圈翩然躚然,載歌載舞……”
    “有的時候,燈花會熄滅,夜晚便迅速沉寂下去,那種黑暗是物質,像四堵厚重的牆,冰冷,嚴密。”火機突然輕響,修長的指節擎著一小簇躍動的火花升起來,張品成微微眯起眼睛:“然而,當視野再度清晰,又會讓人感覺遺憾,被喧囂的光線驚擾的夜色,其實,遠不如純淨的黑暗安寧舒適……”
    “我不覺得。”許延看著那火苗,不由自主地反詰:“有光的夜晚,才安寧舒適。”
    “是嗎?”火花消失,睜眼如盲:“你再試試。”平靜的聲音穿透空氣,海浪一般起伏綿延:“黑暗,是藝術的一部分;黑夜,是時光的一部分。它們都是安詳的、寧定的、純粹的。正如,我和你,是自然的一部分。”
    那異樣沙啞的聲線,此刻聽來竟如此的溫柔迷人,彷如被夜色浸潤的百合花一樣幽香彌漫,躁動的空氣也漸漸恬靜下來。許延側耳傾聽,聽著自己規律平穩的舒緩心跳,悄然地,微笑了。
    “而有光亮的夜晚,隻能算是一種夭折美學,人為,而生硬。”張品成撳著打火機,在火苗背後凝視著他,輕聲微笑:“現在,還怕黑嗎?”
    許延看向那柔波蕩漾的眼睛,輕輕搖了搖頭。漂浮的火苗在幽藍的底焰上舒擺搖曳,那沙啞的聲線像母親溫軟的手,輕柔撫慰著他繃緊的神經,又帶著父式的威嚴,不容抗拒,勢不可擋。
    “那麼,”棱角分明的薄唇,緩緩揚起優美的弧度,張品成輕笑道:“還怕我嗎?”那朵淺淡的笑意,有一種奇異的掠奪人心的力量,讓人頓感莫名的愜意和親切。
    許延微笑,又再搖了搖頭,忽然發覺,由來已久的那些戒備,竟是源於內心深處潛藏蟄伏著的,對麵前這人原始的好感與傾慕。
    “嗬,那麼,”張品成輕聲說:“火機已經燙手了,我熄了它,好嗎?”
    “嗯。”許延應道,輕弱地笑了。
    “你,”那聲音低柔如耳語:“覺得冷嗎?”
    “還好。”許延抱著膝蓋,垂下眼簾。
    又是一陣窸窣輕響,帶著清淡木香的織物如夢般輕攏下來:“披著它,休息吧,我也覺得累了。”
    許延沒應聲,也沒再推拒,被冷雨吸盡熱量的體膚,很快溫暖起來。時間與空間,仿佛同時凝滯,鼻端隻有那衣領上陌生的體味,恬淡馨香,如同春雨過後清潤的空氣,在舒緩伸延的大地上蘊藉繚繞、款擺飄搖……
    黑暗寂靜覆蓋著時空……
    肩膀忽地被人一拍,許延才詫然醒來,那件深褐色風衣,隨著他跳起身的動作,乍然滑落地麵。年輕的修理工抱歉地賠笑:“對不起,先生,刮風下雨,供電局突然斷電,小區內的發電機臨時出了故障,現在才修好。”
    “沒事兒,”許延撿起地上的風衣,抬頭問:“剛才,跟我一起關在這電梯裏的,那位先生呢?”
    “哦,那位先生剛走。”修理工說:“現在電梯可以正常使用了,請問還有什麼需要嗎?”
    “沒有了,謝謝。”電梯停在一樓大堂,許延看了看腕表,手搭著風衣走向玻璃門,
    漸細的雨絲中,那輛純黑的JAGUAR,早已消失不見。
    逼仄的電梯間內,在對麵那人綿長均勻的呼吸起伏之間,自己竟然真的沉沉睡去。半小時的短暫睡眠,半個世紀般酣暢安怡、悠長甜美。許延迷惑地望著風中的雨絲,迷惑地追逐著那幻象般虛渺的記憶。雨的絲線娉娉婷婷,柔韌如織,依依牽扯於迢遙的天地間,如霧如煙,幻影般挾著迷離的思緒,悠悠飄上半空。
    半個月後,豔陽高照。許延看著掛在門背後的,那件幹洗熨平的深褐色風衣,緊蹙著眉,站起來,坐下去,又再站起來,開了門下樓。
    街邊書報亭,三、四聲後,電話接通。許延不待對方問話,沉聲道:“張先生。”
    “你好。”對麵很安靜,那低啞的聲線更為安逸,與這邊的車水馬龍反差巨大:“有事嗎?”
    許延緊握著從那件風衣口袋裏掏出來的,月亮灣的房門鑰匙和存款帳號,舉目凝望喧鬧的街道:“你的衣服,還在我這,怎麼還給你?”
    “沒關係,你隨意處理吧。”張品成淡淡地說:“那份合同一直沒帶走,就放在餐桌上。”
    許延滯了滯:“那房子,你用吧。”他收回視線投放到書報亭內,細白鐵絲架上,各類色彩紛呈的刊物琳琅滿目:“衣服和鑰匙,我下午寄放去中介那裏,你有空去拿。”
    “好。”簡短的回應過後,‘哢嚓’聲響,話筒中傳來單調繁複的忙音。許延怔怔掛上電話,轉身離開,幾步之後,被人叫回去,丟下一枚五角硬幣。
    四月的天空像孩童的眼睛,清藍澄澈,微風掀起輕薄的衣角,飄拂在車流穿梭的街道上,洋溢著屬於春天的喜悅和嬌嫩。每一個行色匆匆、踽踽獨行的路人,是否都有些迷蒙的思緒,在這混亂紅塵中翻滾跌宕、撲朔迷離?在這街頭佇立的萬分之一秒間,摩肩接踵、左右環顧、漠然揣度?然後,綠燈亮起,車輛行人蜂擁而動……各安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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