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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3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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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紫菱邊往屋裏走,邊回頭對許延笑:“封毅哥真不趕巧,這前腳才走,哥哥就到家了。”
    “就是,”黃麗萍拍著丈夫身上的灰塵,也扭頭對許延說:“封毅那孩子,可真有情分,聽說你要來,天天往咱家裏跑幾回,送這送那的,家裏的野物,夠吃到明年開春了。這不,水槽邊那隻獾子,昨晚下套得的,剛就送來了,還有籠子裏的鬆鼠,說給你玩兒。”說罷笑著對許剛說:“老許,你還記得不,延延剛走那會兒,那娃兒天天都鬧著要去G市找延延,挨了他爸不少揍呢。”
    “咳,當時他哥兒倆個玩兒的好啊,”許剛坐下來,接過老婆遞上的茶杯,喝一口續道:“延延走的時候鬧得多凶,哭得沒天沒地,車子開到白河鎮還眼淚嘩嘩地流。”說罷笑看許延:“延延,現在還愛哭鼻子嗎?”
    許延不好意思地笑,他其實並不愛哭,都是來二〇五趕上了。原來封毅也沒忘記他呢,許延感覺心裏暖融融的,這些年並非隻有他一個人心心念念,封毅也惦記著當年的一切……
    許延立即站起身,竟是一刻也不願再等,迫不及待地問:“小毅哥呢?他現在在哪兒?在家嗎?”
    夏紫菱說:“小毅哥該是去農場幫忙了。”
    黃麗萍說:“延延歇會兒喝口茶,待會兒讓菱菱陪你找去。”
    “我現在就去!”許延話音剛落,人已經跑出了院門口,笑著說:“不歇了黃阿姨,我不累!”他沿著家屬區外圍那條,過去跟封毅閃電一同奔跑過許多次的田壟飛奔,心雀躍得幾乎要蹦出來,隻覺得二〇五經年不變的田園風貌竟是如此的美,就連過去自己厭棄的那股有機肥料味兒,都親切喜人起來。
    小風呼呼地兜著他的白襯衫獵獵招展,豔麗的夏陽緊追著他的腳步來到白沙河邊,來到那個質樸廣闊、生機盎然的農場邊緣,門口迫近眼前,那一刻,喧鬧的河川仿佛突然沉靜了下來。許延放慢腳步,心嗵嗵跳個不停……小毅哥,不知道變成什麼樣了,連自己都已經麵目全非……
    許延慢慢往裏麵走,穿過繁盛的果樹林,越過生氣勃勃的蔬菜地,繞過那條溜馬的黃泥跑道,又再想起當年封毅抱著他,一塊兒打馬飛奔的歡暢情形,許延的眼睛霎時濕潤了,朦朧的視野裏,成行成列的兔子籠徐徐漫上眼簾,還有那個,背向他單膝跪在木墩前鍘草的身影……
    興許是太熱,他沒穿上衣,成串的汗珠順著微陷的脊溝不斷滑落堅韌的腰際,皮膚是健康的深棕色,在大太陽底下耀眼地發著光,肩膀掙脫了孩童的窄瘦,已經舒展開來,臂上初具雛形的肌肉線條,隨著按壓鍘把的動作有力地張弛著、跳躍著……許延第一眼就認出了封毅,盡管當年的小毅哥,已經長成了修長矯健的少年。
    他慢慢靠過去,抱起籠邊的青草,一聲不吭地繞到封毅對麵,小心在膝下捋碼整齊,輕輕塞進停下動靜的鍘口裏去。許延垂著頭,封毅竟也沒吱聲,靜默了會兒,按著鍘把開始往下壓,隨著“哢嚓”一聲輕響,被鍘斷的細碎草末紛紛揚揚散落下來,像個不真實的虛境……鍘刀刃和鍘口的鐵皮上,重染了一層青綠的草汁……
    “還愛哭呐?都要上初中了。”半晌之後,許延看到封毅的手伸過來,小心拭去他眼瞼下的濕潤。封毅的聲音也變了,不再是過去清亮的童音,帶著變聲期後特有的沙啞低沉,輕笑著說:“上次剛來那天,你就哭了,還害得我挨我爸揍。”
    “胡說,這不是天氣熱嗎?”許延抬起手背擦眼睛:“我出汗了。”隨即笑道:“你活該挨打,放閃電出來嚇得我半死。”
    “哈哈,怎麼能怪我呢?你自己個子小,”封毅也笑起來:“那天賊頭賊腦的特像個偷兒。”
    “放屁!你才偷兒!”他惱火地用力一推,封毅立刻應聲倒地,許延哈哈大笑起來。
    “嗬嗬,笑啦?”封毅倒不忙起來,順勢往後靠上柴草剁,微眯著眼睛端詳許延,他拍拍身邊的位置說:“延延,來。”
    “哈,我才不上當呢!”許延說:“想騙我過去報複吧?!”
    “哪兒啊,要抓你還不容易,小心眼兒,”封毅笑:“怕你曬著,快來,這兒陰。”
    “切,我跑得可快呢!”日頭下直曬確實難熬,許延走過去坐下,突然笑起來,盯著封毅的臉細看:“小毅哥,你長胡子了?!”他好奇地伸手去摸,封毅唇邊果然長了層淡淡的絨毛,配著高挺的鼻梁和濃黑的劍眉,越發帥氣了。他複又摸摸自己下巴,懊喪地說:“怎麼我就不長呢。”
    “你比我小兩歲呢,”封毅噗嗤笑了,摟著他的肩膀說:“到時候就長了。對了,你剛到,還沒吃飯吧?”
    “沒啊,放下行李就來了。”許延說著果真覺得餓了,剛才隻顧著來找封毅,連水都沒喝上一口。
    “那別坐了,”封毅拉他起來:“咱先回家,昨天我逮到條大斑魚,放冷水裏養著,正好給你弄魚片兒吃。”
    “你會弄?”許延笑話他:“是讓李阿姨弄吧。”
    封毅臉色突然暗了下,抽過柴草垛上的白襯衣穿上,淡淡地說:“我媽,前年過世了。”
    “什麼?!”許延驚叫出聲:“為什麼?!!”那個健康勤樸、慈愛溫柔的女人,那個蒸了一碗蛋羹都要舀出半碗給他端過來的李阿姨,不過幾年時間,怎麼會去世呢?他完全不能置信。
    “病了。”封毅簡潔地說,從兜裏掏出支紙煙點燃,長吸一口,複又微笑:“前年院子裏的石榴樹結果子,她還念叨著你又沒嚐上呢……走吧,”見許延怔怔不語,封毅搭著他的肩膀往外帶:“人都有那一天。別想了,咱回家吃飯去。”
    兩人默默沿著河灘走,幾隻長腿紅嘴的大鳥悠閑地踱著步子,在對岸淺水裏叼魚吃,不時還張開翅膀撲騰兩下。水流嘩嘩地急響,泛起一片片亮白的鱗光,太陽麻辣辣地曬得腦心生疼。許延出了一身熱汗,他第一次麵對這樣赤裸裸的死亡,記憶裏如此鮮活的生命……
    封毅突然拍他一下,指指水邊,那有塊青黑色石頭,一側直直插進河水,靠岸這邊呈緩坡伸進沙灘,兩米來高,竟有五、六人合抱那麼大。油光泛亮的石麵上,幾個光溜溜的小屁孩正在紮猛子跳水。封毅笑著說:“那兒就是小水潭,以前你小,不敢帶你去。”
    “嗬……”許延說:“小毅哥,水下真有寶藏嗎?”
    “哈,那是逗你玩兒的。”封毅笑了,漏出一口齊整的白牙:“不是騙你叫我哥哥嗎?”
    “好哇!你個騙子!”許延佯怒地踢他:“害我惦記了好幾年!我不叫你哥了!”
    “別呀,我還你個寶藏還不行嗎?”封毅笑道,隨手丟了煙頭:“你學會遊泳了嗎?我去年發現,二十一公裏山腰那兒有個水潭,泉水積出來的,山肚子裏藏著個溶洞,特別漂亮,但要潛水過去。”
    “真的?要潛多久?”許延懊惱地說:“我遊不大好。我們那兒的遊泳池離得老遠,去一趟麻煩透頂。”他看看封毅:“小毅哥,你怎麼抽煙啦?封叔叔讓你抽?”
    封毅睃他一眼:“怎麼可能,我爸不知道。”他笑著說:“能在水裏閉氣撲騰兩下就行,今天剛回來,明天就帶你去吧。”
    “好。”許延說:“餓死了,咱倆比賽看誰先到家。”說罷不等封毅,咯咯笑著搶先跑起來。
    “切,想耍賴皮!”封毅一晃眼就超過了他,掉轉身來倒退著邊跑邊笑:“那也沒我快!”
    “哼!”許延不服氣,賊笑一聲,突然一腳踢向沙灘,細白的沙粒立刻撲頭蓋臉向封毅飛去,嚇得他馬上背過身躲。許延大笑著超過他,拚命往前跑。
    “壞小子!”封毅恨恨地罵:“看讓我逮住怎麼收拾你!”
    兩人笑鬧著飛奔到家,都已是灰頭土臉、汗流浹背,雙雙靠在院門上直喘粗氣,互相對視一眼,立刻被對方的狼狽相逗得哈哈大笑,隻得分頭先去洗澡。
    許延洗完,換上幹淨衣服,拿了幾本在G市買的吉它曲譜,立刻回到隔壁,封毅已經在水槽邊的案板上剖魚了,看一眼許延,笑著說:“給我的?是什麼?”
    許延不爽:“誰說給你的?”
    “嗬,”封毅看著他,黑亮的眼睛盈滿笑意:“除了給我,還能給誰?”
    “切,我自己用,”許延撇撇嘴:“我去你屋裏玩兒吉它。”說罷跑進封毅房間,從牆上摘下那把吉它亂彈起來。小時候就見過封毅這把木吉它,所以回來前,他專門去書店買了幾本曲譜。聽封毅在院子裏,一會兒“噪音”一會兒“魔音”地擠兌他,越發叮叮咚咚彈得起勁兒。
    不一會兒封毅做好了飯,叫他出去吃,許延才剛吃了兩口,就聽見房間裏傳出一陣紓緩的琴音,豐滿的和弦憂傷而淳樸,低沉地直撞人心……他走進去,封毅側身坐在床頭,正抱著吉它垂頭看向床上的曲譜,左腿屈膝搭在床沿上,神情專注而沉靜,悠揚的樂曲自他靈動的指間泊泊流瀉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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