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崇。。。”端木季的指尖沾了梨汁，在案幾上畫了個歪扭的箭頭，”等平定南蠻。。。””陛下。”崇兒突然改了口，匕首尖挑起那半塊梨，”你記不記得師傅說過，梨不能分著吃？”窗外驚雷炸響，暴雨傾盆而下。
    暴雨砸在琉璃瓦上，像千萬把珍珠撒落玉盤。端木季掀翻了那壇”忘憂”，琥珀色的酒液潑在青玉磚上，映出他扭曲的倒影。玄鐵護腕的暗格不知何時彈開，十二根銀針深深紮進腕間血脈，他卻渾然不覺疼痛。”陛下。。。”老太監捧著熱湯的手在發抖，湯藥表麵浮著的桂花打著旋兒沉下去，”龍體要緊。。。”端木季突然抓起案上的合婚庚帖砸向殿柱。金線繡的鸞鳳被撕裂，碎金箔紛紛揚揚落下來，那年上元節，他在宮中向阿崇頭上撒的糯米粉也是這般。
    ”滾出去。”他的聲音比玄鐵還冷，”今夜誰敢踏進殿門——誅九族。”
    老太監退下時，聽見身後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那套青瓷茶具是先帝賜的，上頭繪著並蒂蓮——當年崇兒學畫時，還曾指著蓮花笑話像兩個胖葫蘆。
    酒壇碎片紮進腳心，端木季卻癡癡笑起來。他拖著染血的足跡走向博古架，取下那個積灰的漆盒。盒蓋開啟的瞬間，薄荷混著鬆煙的氣息撲麵而來——是崇兒十二歲那年打翻的墨錠。”太子您看！你的墨塊自己變成熏香了！”小太監頭臉上還沾著炭灰戰戰兢兢站在一旁。端木季的指尖撫過墨塊裂痕，突然摸到盒底凹凸的紋路。抽出來是張泛黃的宣紙，上頭用稚拙的筆法畫著他伏案酣睡的模樣，口水都流到了奏折上。畫旁題著”太子是懶豬”五個字，最後一筆還暈開了墨——分明是作畫人自己笑出了眼淚。
    ”小混蛋。。。”他哽咽著抓起朱筆，在畫旁題道：”大懶豬想娶小野貓。”筆尖突然折斷，朱砂濺在畫中人的臉頰上，像一滴血淚。窗外驚雷炸響，照亮了殿角掛著的那把短弓。弓弦早已朽斷，可握把處纏著的紅繩依然鮮豔——那是崇兒當他麵第一次射中靶心時，他親手從自己劍柄上解下來給她的獎勵。
    端木季踉蹌著撲向青銅燈樹。燭火被他帶起的風吹得劇烈搖晃，將他的影子投在梁柱上，忽大忽小像個猙獰的怪物。柱子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突然刺入眼簾——”崇兒到此一遊！””某人是豬頭！””明年要比你高！”最深的那道劃痕旁，還刻著個小小的箭頭。箭頭指向的地方，永遠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陛下！”殿外突然傳來馮懿的驚呼。老將軍不顧禁令衝進來，正看見帝王用額頭抵著柱子，鮮血順著那些陳年刻痕往下流。”她不要我了。。。”端木季的聲音輕得像歎息，”連魏賢的匕首鞘。。。都帶走了。。。”馮懿這才發現，帝王手裏攥著個空蕩蕩的皮鞘。鞘內側隱約露出”魏賢”二字的刻痕，旁邊還有行更小的字：”阿崇用”。那是很多年前，魏賢親手為小徒弟改的匕首鞘。雨聲中混著更鼓，已經四更天了。端木季突然抓起案上銀刀，在自己左臂劃下深深一道。鮮血湧出來，他卻笑得像個孩子：”你看。。。她學劍劃傷手臂。。。也是這個位置。。。”
    五更的梆子敲響時，暴雨終於停了。端木季癱坐在滿地狼藉中，掌心握著朵幹枯的梅花。是前年冬天，崇兒隨手插在他案頭的，不知何時被他藏進了貼身的香囊。香囊針腳歪斜，杏色的緞麵上繡著兩隻胖鴨子——是崇兒初學女紅時的”傑作”。當時他笑話這鴨子像得了瘟病，氣得小丫頭三天沒理他。他將香囊貼在鼻尖，薄荷混著龍涎香的氣息早已散盡，隻剩舊年的布腥味，”說好每年都送。。。”
    ”陛下。。。”馮懿跪著捧上藥箱，”該上朝了。”端木季怔怔望著窗外泛白的天色。晨霧中有早開的梅枝探進宮牆，就象那年魏賢抱著扭傷腳的崇兒回去，她的發梢掃過梅枝，落了他滿衣襟的香。
    ”傳旨。”他突然開口，聲音嘶啞得可怕，”封崇兒為西陵公主。。。賜。。。賜。。。”帝王猛地咬破舌尖，鮮血染紅了手中殘梅。他想賜她草原，賜她自由，可最想賜的鳳冠霞帔，終究是給不得了。
    天光大亮時，宮人們戰戰兢兢地清掃大殿。他們在碎瓷堆裏發現個燒焦的漆盒，盒中殘存的紙灰上，隱約能辨出”想娶”二字。老太監偷偷抹淚——那漆盒是先帝賜的，裏頭原本裝著端木季生母留下的翡翠鐲子。去年春天陛下還笑著說，要等立後大典親手給某人戴上。
    而在無人注意的梁柱背麵，多了一道新鮮的刻痕。那是個精巧的同心結圖案，結心處深深刻著”崇”字，最後一筆拖得極長，像把出鞘的劍。
    當南梁使團捧著嫁妝清單入宮時，端木季正襟危坐在龍椅上。玄鐵護腕嚴絲合縫地扣著，遮住了所有傷痕。隻有最親近的侍從才發現，陛下今日熏了極重的龍涎香——那是為了掩蓋身上怎麼也洗不掉的酒氣與。。。血味。
    ”西陵公主到哪兒了？”他突然問。侍從一愣：”剛過青龍道。。。”端木季望向殿外。一隊鴻雁正掠過晴空，排成箭鏃的形狀，朝著北方草原飛去。他腕間的護腕”哢嗒”輕響，裏頭藏著的梅枝殘瓣，悄無聲息地碎成了齏粉。
    五更的梆子聲穿透雨幕，端木季癱坐在滿地碎瓷間，掌心握著那朵幹枯的梅花。花萼處還沾著去年冬天的雪水痕跡，此刻被他指尖的血染成淡紅色。”陛下。。。”馮懿跪著捧來熱帕子，卻見帝王突然將殘梅塞進口中，狠狠咬碎。苦澀的花汁混著血腥氣在口腔蔓延，崇兒第一次煎藥時熬糊的就是這個味道。
    他偷偷在箭痕旁刻了朵梅花，還特意用朱砂點了花蕊——就像此刻嘴角滲出的血。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小太監捧著個漆盒跌跌撞撞跑來：”陛下！西陵關八百裏加急。。。”端木季劈手奪過，盒中靜靜躺著半截斷箭——箭尾雕翎被血浸透，卻還勉強能認出刻著的”魏”字。這是當年魏賢特製的箭，全天下隻有三支。”她。。。走了？”帝王的聲音啞得不成調。
    小太監伏地顫抖：”公主殿下黎明時分已過青龍道。。。”端木季猛然想起，侍從早將此事告知，隻是心裏的阿崇從未曾離開。
    ”陛下！南梁使團已到宣德門！”禮部尚書的聲音在殿外響起。端木季緩緩戴上冕旒，十二串玉珠遮住猩紅的眼眶。轉身時，玄鐵護腕”哢嗒”一聲扣緊，裏頭藏著的梅枝碎屑簌簌落下，在朝陽中像是一場微型雪。冊封大典的樂聲隱約傳來時，端木季正跪在武庫最深處的劍架前。架上橫著魏賢的玄鐵重劍，劍穗上纏著的紅繩已經褪成灰白色——那是崇兒及笄禮時拆下的發帶。”魏賢。。。”他額頭抵著冰涼劍身，”我弄丟她了。。。”
    劍架突然發出輕微的”哢噠”聲。短劍出鞘的寒光裏，映出他扭曲的笑臉。多諷刺啊，他們一個遠走草原，一個即將迎娶仇敵之女。端木季在宣政殿批了一夜奏折，清晨宮人發現朱砂硯裏結了冰——嶽都的冬日，從未這樣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