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將軍說。。。”葉冉咳得彎下腰，”這原該是。。。咳咳。。。你弟弟的聘禮。。。”崇兒望向殿外漫天風雪。恍惚看見師傅背著弟弟走在雪地裏，身後跟著梳百辮的溫柔女子。玉佩在掌心突然發燙，燙得她終於哭出聲來。
    崇兒跪在靈堂的青磚地上，手裏攥著那塊染血的鴛鴦帕子。帕角沾著黑褐色的血跡，已經硬得像鐵片。她機械地穿針引線，可針尖總往指腹上紮——就像師傅教她射箭時，總說”丫頭，手別抖”。
    ”姑娘，用膳了。”小丫鬟捧著食盒怯生生地喚。崇兒抬頭，看見漆盒裏躺著塊杏脯，蜜餞中心的黑點像隻嘲弄的眼睛。她突然想起師傅第一次帶她出宮去街市，也是這樣金黃的杏脯，師傅掰成兩半，大的那塊總是塞進她嘴裏。
    食盒被打翻在地。崇兒抓起剪刀發瘋似的絞那塊帕子，絲線斷裂的聲音和她看見師傅倒下去時——端木季的護腕暗格彈開時，”哢嗒”一聲，如出一轍。
    晨露未晞時，崇兒溜進了師傅的兵器庫。玄鐵鎧甲還掛在木架上，護心鏡映出她浮腫的臉。她把臉埋進鎧甲內襯，貪婪地嗅著——鬆木混著鐵器的味道，是師傅獨有的氣息。牆角箭囊突然倒地，嘩啦啦散出十二支箭。崇兒跪著去撿，發現每支箭尾都刻著小小的”崇”字。
    她突然記起初始練箭時，師傅握著她的手在箭杆上刻字，胡茬蹭得她額頭發癢：”我們阿崇的箭，天上地下獨一份。”日影西斜，巡邏的士兵發現姑娘蜷在鎧甲旁睡著了，臉上還掛著淚痕，懷裏緊抱著支斷箭——那是師傅最後一次校考她箭術時，被她射斷的靶箭。
    宰相捧著棋譜來時，崇兒正盯著師傅沒下完的殘局。黑白子困在西北角，像群被凍僵的鳥。”魏大人最喜“鎮神頭“這招。”宰相剛拈起黑子，崇兒突然掀了棋盤。玉石棋子叮叮當當滾了滿地，有一顆滾到案幾下——那裏有道陳年刻痕，是她七歲時偷玩匕首劃的。
    當日師傅舉著戒尺的手揚了又揚，最後隻輕輕點了點她鼻尖。夜裏，崇兒鬼使神差地摸出三枚白子，按記憶中的位置擺好。月光透過窗欞，棋子投下的影子竟組成個”生”字——這是師傅教她的第一個棋局，叫”絕處逢生”。
    今冬又一場雪落下時，崇兒抱著師傅的狐裘出了城。守陵的老兵說，枉死之人頭七夜裏，魂魄會循著生前味道歸來。她在衣冠塚前燃起鬆枝，火堆裏扔進師傅慣用的薄荷膏。青煙扭曲著升騰，恍惚凝成個模糊的人形。崇兒撲過去抓，隻接到一捧雪。
    ”師傅說過要教我“回風舞柳“劍法的。。。”她對著虛空呢喃，突然拔出匕首狂舞。刀光割破飄雪，也劃破她自己的衣袖——內側露出歪歪扭扭的針腳，是師傅縫她貪玩刮破的衣裳時留下的。雪地上漸漸浮現出淩亂的腳印，像有個人圍著她打轉。崇兒知道，那是她自己踩出來的。
    崇兒偷了端木季的”忘憂”酒。琥珀色的液體入喉，燙得她咳出眼淚。酒壇上的封泥還留著師傅的指印——去歲圍獵時他倆一起埋的，說好今年冬至挖出來喝。醉眼朦朧中，她看見師傅坐在案幾對麵，正用麈尾柄敲她額頭：”小酒鬼。”就像那次她偷喝草原進貢的馬奶酒，醉得把箭射進了膳房的醬缸。
    ”師傅！”崇兒撲過去，額頭重重磕在青銅燈樹上。鮮血混著酒液流進眼睛，把整個世界染成紅色。恍惚間有人用帕子按她傷口，那力道輕重，像極了師傅給她包紮爬樹摔破的膝蓋。侍女們發現姑娘時，她正抱著燈樹喃喃自語：”。。。下次不敢了。。。”
    端木季差人送來師傅的遺物—把桐木古琴。崇兒撥了下琴弦，”錚”的一聲，驚飛簷下麻雀。她忽然記起師傅總笑她”彈琴像剁肉”。那年她賭氣把琴譜撕得粉碎，師傅熬了三個通宵，用漿糊一片片粘好。現在她盯著琴尾的焦痕，那是某次自己打翻燭台燙的。師傅明明心疼得嘴角直抽，卻隻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崇兒發狠似的亂撥一氣，第二弦突然崩斷，在她頸側抽出血痕。奇怪的是並不疼，就像師傅臨終那日，明明心疼的要撕裂一般，也說不疼。斷弦在琴麵上顫出奇特的餘韻，聽著竟像師傅常哼的草原小調。崇兒打開塵封七日的窗欞。雪後陽光刺得她流淚，恍惚看見院裏的老梅樹下站著個人，青衫磊落，正用麈尾掃石凳上的雪——就像從前等她來晨課的模樣。她光著腳衝出去，卻隻接到一樹落梅。低頭看，石凳上真有用樹枝劃的棋局，正是那局”絕處逢生”。
    ”姑娘！”侍女驚呼著追出來，看見崇兒正把梅花往發間簪。蒼白的臉上久違地有了血色，嘴角噙著笑，眼裏卻噙著淚。崇兒突然解下腰間玉佩，輕輕放在石凳上。玉上”皆如所願”四字已經磨得發亮，是師傅送她的及笄禮。”備馬。”她轉身時，一片梅瓣落在肩頭，恰如過去師傅為她拂去落花的指尖。
    燭花爆了第三回時，端木季的朱砂筆在奏折上暈開一團紅漬。崇兒正用匕首削著梨，果皮垂成長長一條——這是師傅教他們的把戲，當年誰削斷了就要被彈腦門。
    ”南梁要五座邊城，才肯借兵。”端木季突然開口，玄鐵護腕在案幾上磕出輕響，”他們的公主，後日到京。崇兒的匕首頓了頓，梨皮依舊連綿不斷：”我記得你十歲那年，為了半塊綠豆糕，都能跟禦膳房慪氣三天。”她將削好的梨切成兩半，大的那瓣推過去，”現在倒學會割肉飼虎了。”年輕的帝王喉結動了動。燭光裏崇兒的側臉與十四歲重疊，那時她也是這樣分梨，結果自己那份掉在地上，氣的哭了半天。最後被魏賢拎著耳朵罰站，端木季在一旁笑的直抽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