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嶽都那晚，端木季獨自登上皇城最高處。懷裏揣著葉冉剛送來的密信，說南梁公主已經在來和親的路上。”陛下。”馮懿捧著個錦盒過來，”草原剛送到的。”盒子裏是把帶血的短刀，刀柄纏著褪色的紅繩——正是魏賢當年隨身那柄。底下壓著片枯葉，葉脈組成個模糊的地圖形狀。端木季把葉子湊到月光下看了半晌，突然輕笑出聲：”這個阿冉，連朕的嶽母大人都算計上了。”他把葉子扔進風中，轉身時玄鐵護腕”哢嗒”一響，彈出根銀針。針尖上挑著滴晶瑩的液體，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藍。正是從慶功宴那杯酒裏，悄悄留下來的”閻王笑”。
    西陵關的捷報比預想中來得更快。崇兒正咬著線頭給鴛鴦帕子收針，宰相府的老管家跌跌撞撞衝進繡房：”姑娘！馮將軍大破西蠻，陛下不日就要班師回朝了！”銀針戳進指腹，血珠洇在鴛鴦眼睛上，像落了一滴淚。崇兒突然想起師傅前日說的話：”西蠻人若真如戰報所說餓得能生啃樹皮，哪來的力氣圍城月餘？”這個疑問在慶功宴上得到了答案。”西蠻王帳裏搜出了靖國太子的印信。”端木季將酒樽重重擱在案幾上，鎏金杯腳在檀木桌麵磕出清脆的響，”三十車糧食換我西陵關，葉冉這個兄長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慶功宴的酒香裏混著藥草苦澀。崇兒正盯著案幾上那碟冰鎮葡萄發呆。水晶盞折射著燭光，在她手背投下細碎的光斑。
    年輕的君王捏著鎏金酒樽冷笑，杯底在檀木案幾上磕出清脆的響。她看見師傅的眉頭跳了跳，玄鐵護腕在斟酒時閃過寒光，據說能擋住突厥最鋒利的彎刀。
    崇兒看見師傅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跳了跳”陛下。”魏賢的聲音像砂紙磨過刀刃，”靖國太子與西蠻勾結，葉冉殿下可知情？”
    話音未落，崇兒耳尖突然捕捉到某種異響。像是北風刮過箭樓的哨音，又像春蠶啃食桑葉的沙沙聲。
    她看見師傅瞳孔驟縮，酒壺突然脫手墜地——”嗖！”三支弩箭成品字形釘入他們身後的孔雀屏風。崇兒被一股大力猛地扯倒，後腦勺撞在師傅胸膛的瞬間，她聞到了熟悉的鬆木香。魏賢的玄色錦袍在眼前鋪開，像夜幕籠罩下來。有溫熱的液體滴在她眼皮上，順著睫毛流進嘴角，腥甜裏帶著鐵鏽味。
    ”師。。。傅？”崇兒的手摸到一片濕黏。魏賢的後心插著半截箭杆，烏黑箭羽隨著呼吸微微顫動。另外兩支箭穿透錦袍紮進案幾，尾羽還在嗡嗡震顫，其中一支距離崇兒的繡花鞋隻有半寸。殿內霎時大亂。崇兒注意到師傅落座時皺了皺眉——那支三月前穿透肺葉的毒箭，雖得神醫救治，卻讓魏賢每逢陰雨便咳血。此刻他玄色錦袍下，應該還纏著浸藥的白布。她看見師傅手頓了頓，玄鐵護腕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這護腕是特製的，內層墊著師娘生前縫的鹿皮——崇兒十歲那年偷看師傅更衣時發現的秘密。
    ”師。。。傅？”她的手摸到一片濕熱。魏賢後心的衣料已經浸透，新箭緊挨著舊傷紮入，烏黑箭杆上刻著突厥狼頭紋。侍衛們衝出去的腳步聲裏，崇兒聽見師傅胸腔傳來破風箱般的雜音。”草原。。。金帳。。。”魏賢單膝跪地，長劍”錚”地出鞘撐住身體。血線順著劍柄纏繞的牛皮繩往下淌，在青磚地上積成小小的湖泊。崇兒手忙腳亂去捂那個汩汩冒血的傷口，卻發現自己的手指比箭杆抖得還厲害。
    ”太醫！快傳——”她的尖叫被師傅按住。魏賢染血的手掌貼在她後頸，溫度比平時要高許多。這位曾單槍匹馬殺穿聯軍的戰神，此刻每個字都像從齒縫裏擠出來的：“。記住。。。咳。。。”一口黑血濺在崇兒前襟，鴛鴦的眼睛徹底被染紅了。
    崇兒慌亂的去堵傷口，卻摸到護腕內側熟悉的鹿皮——已經浸飽了血。恍惚間她想起那個雪夜，師傅與盜匪打鬥後回來時，護腕裏也滲著這樣的紅。”別怕。。。”魏賢染血的手指突然撫上她眉心。溫熱的液體畫過皮膚，像多年前那個梳著百辮的溫柔女子，在氈房前為兩個孩子畫祝福紋樣。劇痛讓戰神視線模糊。魏賢看見殿角陰影裏站著梳百辮的女子，杏黃的裙擺像草原上初開的金蓮花。她對他伸出手，腕間銀鈴叮當作響——和初見師娘那日一模一樣。
    ”阿。。。曼。。。”貼身的玉佩突然發燙。那是師娘臨終塞給他的，上麵刻著”不負所托”。鮮血順著絲絛浸透玉石時，魏賢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當年沒能護住的師娘的小兒子，如今終於用命償了這丫頭。
    當侍衛終於抬來擔架時，崇兒才發現師傅的左手還死死攥著那方繡帕——她昨日剛繡好的鴛鴦，此刻浸在血泊裏，像極了草原落日時分的火燒雲。太極殿的銅壺滴漏響了七下。太極殿的藥香熏得人流淚。老太醫剪開層層繃帶時，舊傷像腐爛的棉絮般綻開。崇兒看見師傅鎖骨下那個月牙形疤痕——弟弟墜坡那日，師傅徒手抓坡邊荊棘留下的。
    ”箭毒木。。。舊傷入心。。。”老太醫的銀針挑出塊黑色碎骨，”三月前那箭的殘片。。。”端木季砸了藥碗。碎瓷飛濺中，崇兒握住師傅冰涼的手。他指尖突然動了動，在掌心劃了個”冉”字——最後一筆沒寫完，指腹在她腕間留下道血痕。子時的更鼓傳來時，魏賢頸間繩結終於鬆脫。染血的玉佩滾落榻上，露出背麵小字：賢士隱幽穀。崇兒這才發現繩結裏還纏著縷胎發——烏黑卷曲，像極了弟弟滿月時剪下的那撮。
    端木季摔了案頭的青玉鎮紙。飛濺的碎片劃破崇兒裙角，她卻沒有挪動半步。燭火在師傅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他唇角還噙著笑，仿佛隻是像往常那樣，在教授完騎射課後靠著草垛小憩。
    ”箭毒木。”老太醫的胡子抖得像風中的蛛絲，”見血封喉。。。能撐到現在已是。。。”崇兒突然抓住師傅的護腕。那些繁複的草原紋路裏，有個小小的”崇”字——是她十歲時刻上去的，歪歪扭扭像條小蚯蚓。當時師傅怎麼說來著？”我們阿崇的字，比蠻夷人的羊皮地圖還難認。”
    喪鍾響徹嶽都那日，雪下得特別大。崇兒抱著染血的鎧甲站在城樓上，看靖國的車駕碾過積雪緩緩而來。葉冉披著素白狐裘咳嗽的身影，像宣紙上暈開的一點墨。他指間那方沾血的帕子，正是師傅臨終攥著的那塊。”崇姑娘。”他咳得眼角泛紅，”魏將軍托付給我的。。。咳咳。。。不止草原。”
    雪花落進崇兒衣領。她突然想起去年今日，師傅握著她的手教她拉弓：”我們阿崇要記住，箭離弦的瞬間，最忌眨眼。葉冉的白狐裘拂過靈柩時，咳嗽聲驚醒了守靈的崇兒。他遞來半塊玉佩，裂紋處能拚出”長命”二字。
    ”魏將軍說。。。”葉冉咳得彎下腰，”這原該是。。。咳咳。。。你弟弟的聘禮。。。”崇兒望向殿外漫天風雪。恍惚看見師傅背著弟弟走在雪地裏，身後跟著梳百辮的溫柔女子。玉佩在掌心突然發燙，燙得她終於哭出聲來。
    崇兒跪在靈堂的青磚地上，手裏攥著那塊染血的鴛鴦帕子。帕角沾著黑褐色的血跡，已經硬得像鐵片。她機械地穿針引線，可針尖總往指腹上紮——就像師傅教她射箭時，總說”丫頭，手別抖”。
    ”姑娘，用膳了。”小丫鬟捧著食盒怯生生地喚。崇兒抬頭，看見漆盒裏躺著塊杏脯，蜜餞中心的黑點像隻嘲弄的眼睛。她突然想起師傅第一次帶她出宮去街市，也是這樣金黃的杏脯，師傅掰成兩半，大的那塊總是塞進她嘴裏。
    食盒被打翻在地。崇兒抓起剪刀發瘋似的絞那塊帕子，絲線斷裂的聲音像極了她看見師傅倒下去時——端木季的護腕暗格彈開時，”哢嗒”一聲。
    晨露未晞時，崇兒溜進了師傅的兵器庫。玄鐵鎧甲還掛在木架上，護心鏡映出她浮腫的臉。她把臉埋進鎧甲內襯，貪婪地嗅著——鬆木混著鐵器的味道，是師傅獨有的氣息。牆角箭囊突然倒地，嘩啦啦散出十二支箭。崇兒跪著去撿，發現每支箭尾都刻著小小的”崇”字。
    她突然記起初始練箭時，師傅握著她的手在箭杆上刻字，胡茬蹭得她額頭發癢：”我們阿崇的箭，天上地下獨一份。”日影西斜，巡邏的士兵發現姑娘蜷在鎧甲旁睡著了，臉上還掛著淚痕，懷裏緊抱著支斷箭——那是師傅最後一次校考她箭術時，被她射斷的靶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