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裂穀之下雖與世隔絕，但環境清幽雅致，若不是還有許多人和事讓我牽掛不下，真在這終老也不錯。
    住的是小鬼搭起的木屋，雖不豪華大氣總能遮風擋雨。餓了吃野果遊魚，若有飛鳥飛過小鬼還能仗著長年的身手打下一兩隻來，也算打個牙祭。渴了有冷冽的潭水喝，衣物破了被小鬼用削尖的木針就了穀裏柔韌的草絲縫補。生活雖然簡樸，但的確被小鬼照料得麵麵俱到的舒適，我仗著一雙斷腿著實當了半年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
    斷腿……
    翳枝從不跟我提起這個，是怕我傷心。我也從不提起，因為不想他傷心。這是我們心照不宣的禁忌話題。
    然而隨著日子的見長，落崖時被白打出的內傷也痊愈了，卻一直沒找到出路。體內的法力也沒回複一絲一毫，這沒有改變我們表麵的欣欣向榮相安無事，卻讓我們的笑容越來越勉強，心裏的火焰一點點磨滅，我們在這不知終點的等待中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最後慢慢被磨成了絕望。
    “主子……”
    身後傳來小鬼的喚聲。微微吸口氣，收斂起表情的落寞，帶了笑容轉過頭去。
    “主子又來這坐著了。水邊濕氣重，對你的……不好。”腿這個字被小心地模糊帶過。
    我又轉回頭看著一直平靜無波的潭水。“不礙事。今天天氣不錯，我想出來曬曬，都要發黴了。”
    翳枝沒再說話，但我知道他也沒離開，就如以前多次一樣，靜靜地守在我身後，默默注視著我的背影。
    “翳枝……”我很少這麼正式的叫他名字，一般都是他固執地要損傷自己為我犧牲時氣急敗壞的怒喝。這次，這兩個字卻被我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落寞。
    “嗯？”
    “你看這潭水，從我們到這的第一天它就一直這麼靜默著，從來沒有主動起過一絲漣漪。你說，它平靜的外表下麵是不是正藏著急流湍窩驚濤駭浪？”
    “……”小鬼靜了靜，語帶笑聲，隻是笑音我怎麼聽怎麼勉強，道，“怎麼會，每次翳枝潛下去捕魚時看到下麵也是靜如死水，那些魚都傻呆呆地讓我抓。”
    “……唉。小鬼……”我伸出手，翳枝怔了怔，把手遞到我手上，暖暖細膩的掌心相貼，就想要熨帖人心的溫度。微用勁，拉了人到麵前站著，抬頭，深深地凝望著他，“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小鬼似是沒料到我這麼說，皺了眉有些驚訝有些疑惑地看著我。“主子說哪的話，伺候主子是翳枝本份。”
    我再次轉眼望著潭水，過了良久，才用極慢的聲音道：“我知道，這深潭下必有出穀之路。”
    “主子！”如聽到什麼駭人聽聞的事一般，小鬼差點沒驚得跳起來。
    “不要急。”我擺擺手，“這一湖潭水若真是死水又怎麼會有遊魚，就算有也該是些小蝦米，怎會如你每次做給我吃的那樣見尺長的大，可見潭底一定有出路，並且出口不會小。”
    “主子，翳枝知錯！”話音剛落，小鬼就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膝行至我腳邊，不敢拉我衣擺，隻深深埋著頭垂著手。
    “錯？你何錯之有？”我溫和地問他。
    顯然毫無責怪之意的問題落了他的耳朵便如刻意的嘲諷，小鬼刷地白了臉色。“翳枝，翳枝發現出路而隱瞞主子，想著主子傷沒好全，法力未複等各種理由，其實都是為自己找的借口。翳枝……”說到這小鬼死死咬住唇，沒再說下去。
    我凝視他半晌，終於一聲長歎。“你起來吧，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
    “主子？”
    我自嘲地一笑：“法力還在其次，一想到自己以後都不能跑不能跳甚至連站起都困難，就覺得惶恐無比。總想著身邊還有個人照料著就安心些，還有人陪伴，而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在這穀底一天天等死……
    “而這些日子來看著你為了我的飲食起居都費盡了心思，百般體貼千般照顧，心裏就越發歉疚。反正如今我已是個廢人，你還有你的路要走。我不該再耽誤你，沒有我的牽絆，你會自由很多，我知道，你也受了很多苦……”
    伸手把猶自跪在地上的小鬼扶起，抬手理理他的鬢發，慢慢露出一個極為真誠的微笑：“明明和我一般大的年齡，卻看著始終像個孩子，還是這麼倔的性子，怎麼讓人放心。我隻希望你最後能記得，我從來沒把你當仆人或奴隸看，明白嗎？”
    “主子！”小鬼已經紅了眼眶。
    我扶著輪椅車箍軸轉了方向，故意留給他一個冷淡的背影，聲音也是強壓出來的平靜。“你走吧。”
    “不！我哪都不去！就在這陪著主子！”小鬼衝過來攔住我的去路，毫不猶豫又跪在我麵前。
    “走！”
    “不！”
    “收買人心的漂亮話也說完了，我不需要你可憐了！”我聲色俱厲。
    “翳枝從沒生過憐憫之心！發現了出口之所以一直沒告訴主子，是因為，是因為……”小鬼囁嚅半晌，終於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般，胸一挺，眼一閉，“是因為翳枝想和主子能多一段獨處的時光，哪怕是偷來的騙來的。這段日子雖然這食宿都不能跟外麵比，但翳枝真的好開心，主子就在身邊，沒有其他任何人和事的打擾，翳枝能離主子這麼近，這麼這麼近，穿衣奉茶，都能觸碰到主子，翳枝……”
    “夠了！”我閉上眼，逼退泛起的淚意，“別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你在這能幫我什麼？白還生死未卜，葉翱也不知在妖界怎樣了，還有貓撲，媽……”閉閉眼，忽略腦海裏一閃而過的另外兩個身影，“而你呢，你還縮在這過著安樂悠閑的日子，別給自己的貪圖享樂找借口了，我早膩得倒胃，你在這隻會拖我的後腿，真為了我就出去幫我了卻我未了的心願！”
    “主子……”翳枝的聲音溢滿了哀傷，這番不盡人情的話一出口不用看也可以想象他該是多受傷。
    我狠下心再不看他一眼，猛地轉動輪椅朝木屋滑去。“明天天亮之前，別讓我再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