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4章 雲泥相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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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宸英竟然和盤托出了麼,這麼一劑猛藥——皇帝的脾氣……坐在禦案一側,白圭一份份讀著皇帝先前朱批過的奏議,拈著一支朱筆再度修改,而皇帝也在翻看著他新呈上來的這些——兩人的心思卻不在手裏的文書上。
“不是說下了,喝酒要等我麼?怎麼醉成那副樣子?”
“是臣糊塗了。”他極恭謹地垂了眼簾不與皇帝對視,口氣也與一般朝臣無異。
“你……”皇帝沉默端詳白圭,這人怎麼又這樣了,裝作甚事不知的將他的關心拒以千裏。
“陛下,鄒翰林的折子,請陛下詳讀。”白圭神色漠然地遞到中途,皇帝一把便從他手裏抽了過去,未發一言。皇帝這又是生氣了,一肚子委屈,那舉動在說自己又欺負他了,白圭慢慢研著朱砂墨,眼角餘光瞥了瞥那一大摞折子,怎奈何,這隻是開始而已,今天就算陪他到更深夜半,自己也不能先懈怠下來。
這些議論,鄙薄非議還算中遊,其中有提醒皇帝徹查韓氏複辟的,有威脅皇帝不除國之妖孽便辭官退隱的,也有攀扯到徐宸英,甚至牽連到遠在千裏的燕王身上,說是裏應外合,內裏廢弛朝政,好讓外藩伺機謀逆……若以不知情者來看這些折子,便已是國之將亡的亂局了。
白圭有種強烈的預感,今晚是個門檻,邁過了,便能脫卻塵寰,醒了這一場大夢似的,而邁不過呢……白圭不由心上一陣發寒,正像徐宸英說過的,他已將自己放在了招人嫌忌的位置上,
即便萬劫不複,也隻他一個好了。
再舉目望向鄭裕,他眼神中竟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柔和眷戀,然而鄭裕並未得見,深鎖著眉頭,逐字逐句讀著鄒儀的議論:“自古聖君,知天下難保,必遠聲色以圖天下之安,故人君清心寡欲,勤於政事者,方得功業垂於簡冊。欲使風化行洽則必得其人,用人不當則壞風教、傷人倫……此誠折檻之諫,願陛下納之。”
“折檻之諫!好,好,朕這就賜他一個痛快。”皇帝合了折子,“拿著些道聽途說的議論便敢肆意臧否,我……我們相處時的情景豈是他們這些人能懂的,你不欺世、不盜名,從未為一己之私向我開過口,他們居然給你扣這樣的罪名。”啪的一聲將折子拍在桌上,尤不解氣,提了筆就想在封頁上痛罵幾句,可是……師父他為何看自己的眼神竟是這樣的,浮雲落英一般,輕柔且飄渺。看得鄭裕心上空落落的,一腔戾氣登時煙消雲散化了繞指柔情,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寞。
“鄒翰林既說‘折檻’,便敢以死爭,陛下如果賜他一個痛快,非但陛下不夠聖明,他竟連朱雲的狂直之名也落不下,徒徒地留給後世做笑談罷了。”白圭此時竟是微微含笑慢條斯理地與皇帝說著,殊不知,方才皇帝那句“我們相處時的情景”的話,如新月初上,早將他一顆心照拂得釋然而坦蕩了。
“可你不是張禹,你隻是你。”雖處濁世,曆塵劫,卻像縷清風似的,什麼都不願帶走,又不能為旁人留住什麼。皇帝執了他手,漸漸握得更緊,最後竟抓得他有些疼,但他微蹙著眉頭,卻沒有躲,另一隻手覆上鄭裕的手,展開的寬大衣袖遮了一份不安和不耐,脈搏輕輕鼓蕩著。
“裕兒,朝中要選才,鄒儀的折子來得正是時候。”舉目交顧,白圭溫和眸光亦如新月畔星辰熠然。
鄭裕不得不感歎,白圭視事的眼光既深且遠,往往又能因勢利導:流徙的災民遷去屯田,既省了賑濟又省了徭役,治水固堤也不忘開了灌溉的溝渠,這次借著一番諍諫又起了推賢訪隱的念頭,總能化害為利,成兩全之事。不過這一次,真的能兩全嗎?朱雲折檻死諫的典故是為帝王者的必修課業,白圭給他講過,漢成帝當初維護自己老師張禹的一番心思,他如今是深深領會到了,就算張禹貪賄又畏權,可有些人皇帝就是想要去袒護,因為皇帝也是人,斬不斷牽絆凡俗人的那個“情”字,為了大局甘心犧牲掉無可替代的人,或者有的帝王能夠做到,但那個人絕不是他鄭裕——更何況,張禹與白圭根本就是兩類人。心緒驀然,鄭裕執起了白圭的手,“這樣做太委屈你了,你讓我默許這些折子,豈不是把他們的指責也一並認下了。看著你無端端地背罵名,我寧願朝裏少幾個賢良。”
白圭清淺苦笑著,“陛下,寧願朝中不要賢良也要護著臣,這樣的話萬萬不要再說了。護短惡諫,會害了朝中的忠直之氣。”反手握了鄭裕的手,他笑得有些超然,“我又不會吃什麼虧,不過就是些擾嚷的言辭罷了,隻作沒聽到好了。反而陛下可以下道求賢詔,告訴那些因改朝換代退隱山林的賢士,陛下是寬懷納諫的明君。再責有司精鑒擢用,朝中不愁賢良不至。”
鄭裕搖了搖頭,他依舊不能答應這人的主意,委屈,是的,師父已經很委屈了,他不想為了史冊上能留一個深明大義的皇帝,而使白璧蒙塵。
“還記得臣教過陛下‘股肱惟人,良臣惟聖’的道理麼,陛下的股肱之臣太少了,而臣……實在是累了。”
這話聽得鄭裕心上一空,“師父你想辭官?我不準!”從剛才他就看他的眼神有問題,果然是……鄭裕心上很不舒服,這人千方百計的,竟是要擺脫他嗎?這種心境讓他不由想起當年軍中,前線軍情緊急危機四伏,他不依不饒地拽著那人不肯入睡,隻怕再睜開眼時他便不在自己身邊,而是去找鄭珽同生共死了。現下也是,那麼急急地想把自己推給別人,定是一心想要早早與先帝相會九泉。不過,既然徐宸英都說與他了,先帝臨終留了那樣的遺詔,又委了那樣的人,不就是想見他好好的活著麼。溫熱的手掌捧住白圭的麵頰,細細摩挲著,“如果攪在朝裏那麼不開心……父皇不能做的事,我可以做。”
呼吸一窒,白圭險些就這麼落下淚來,那個遠離塵囂、江湖逍遙的,夢麼?他閉了眼睛,想將一片脆弱藏在眼瞼後,可沒用的眼淚就是像開了閘的流水般直湧出來,關不住、攔不得,濕了睫毛,從頰側一滴滴地滾了下來。不知道,心為什麼會這麼痛,當年,他不是曾經笑著勸鄭珽返回朝堂了麼,他不是一遍遍地告訴過自己,忘憂閣裏能見到最美的風景——隻有站在那裏,才能看到一個開基立世的英雄,他是一個君王,而不是眼裏心裏隻能有他的,他的“遙峰”——遠山,斜陽裏一重一重的,任他終日裏跋涉,依舊遙不可及……
鄭珽都不能做的事情,他怎麼能允許鄭裕來做,輕輕扳開鄭裕的手,白圭袍袖掩麵拭幹了眼淚,“知道陛下不準,臣怎敢辭官。求賢,又不必讓賢。”還不到那個讓他安心的時候,不過,也不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