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順宮。
    天順宮的內室，繚繞著辨不清味道的煙霧。許是安神香的雅淡，許是草藥的苦澀，許是脂粉的香豔。在這一切的繚繞下，昭武帝的麵容，竟然有些模糊。
    他才隻四十出頭，額上卻已經有了“川”字紋，許是思慮過甚。他十三歲榮封將軍王昭親王，馬上征戰了整整十年……因為兄長敬思太子早逝，才告別了沙場回歸了皇廷。可是沒想到，皇廷遠比那個戰火紛飛燒殺搶掠的戰場更加恐怖與危險，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陌生的皇廷中一步一步站穩了腳步。
    當初那個英姿颯爽猶酣戰，欲飲琵琶馬上催的將軍王，如今卻成了在病榻上纏綿的中年帝王。整日為了和自己的母親，自己的侄子殫精竭慮的鬥智鬥勇，整日為了交代自己的身後事而猶豫躊躇。
    案上累積的奏章他批複大半，但是卻已經實在身不由己了。
    今天，他終於做了那件事情。卸下了心中的大石頭，感覺病情也緩解了。仿佛他可以放下一切擔子的死去，而再也沒有任何辜負與不甘。
    壽禧宮會有什麼反應？他不管，管不了也沒有力氣去管了。他整夜整夜的睡不著，半是清醒，半是暈眩。處理政務也隻能靠皇後親手做的清明香保持片刻的警醒，但是大半的事務都交給了以容朗為首的閣卿處理。
    在戰場上浴血奮戰了十年的將軍王，對生死看得很淡，亦很灑脫。他甚至沒有任何求生的欲望。藥喝了半碗，就叫退下去了。嶽皇後哭了許久，他也不肯再進。
    他很累，很累很累。
    “華兒，你又把藥退下去了。”
    容太後容顏之憔悴，意誌半清醒半模糊的宣華，也看得出來她的衰老。這，是那個永遠沒有疲色，永遠站於不敗之地的皇太後嗎？
    容太後坐在他床側，看他深陷的眼窩與枯黃的臉色。一顆淚珠落在了宣華手背上，暖的，真實的。
    “你小時候也總是不肯喝藥，要得你皇兄喂才肯張口。”宣華和敬思太子宣荔一同長大，敬思太子是他除了父皇母後，自小最最愛戴的人。宣荔故於開景三年，離現在已經有十九年。在宣華心中，或者，在父皇母後心中，真正的未來皇帝應該是敬思太子……他，宣華，隻是臨時抓來的替代品罷了。
    “母後莫傷心。孩兒的病，孩兒自己清楚。”宣華道。
    “開景三年，你皇兄英年早逝。思禮元年，你父皇撒手人寰。皇帝你怎麼舍得走……又要留下本宮一個人在這世上？”
    “孩兒不孝……母後，孩兒撐不了多久了！”宣華看著老邁的母親，心中慘然。
    “華兒，你是本宮從繈褓中的幼兒拉扯大的。自小，宣荔有什麼，你就有什麼。更有甚者，我待你比待他更好，傾注了更多心力。你八歲時候出水痘，本宮在你床邊守了三天三夜……還在菩薩麵前許諾，若讓華兒逃過此劫，本宮情願折壽十年……你十五歲出戰吐蕃，陷入危境一個月沒有任何音訊，本宮將自己的親哥哥派去前線支援，最後忠烈候以身殉國，連屍首都找不完全。卻終於救得你回來……你二十四歲回歸皇廷，那時候你皇兄故去，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多少之手要致本宮和你於死地……我們終於還是挺過來了。十六年安平盛世，你替你父皇，替你皇兄都做到了……”太後早已經泣不成聲。她緊緊抓著宣華的手，仿佛要印進身體中。
    皇上隻是啞然道：“孩兒不孝……孩兒不孝……”他還有什麼話說呢？！這一切，都是真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這個老太太為他犧牲了太多太多，付出了太多太多。所以隻要是她要的他能給的，他都盡力去滿足。
    “不孝？”容太後拭去臉上的淚，看著宣華，變色道：“本宮如此疼你愛你……你卻還是要與本宮離心離德！你友愛西寧王，本宮從來不說什麼。你許他藩鎮重兵，也隨得你。但你若要如此刻薄自己，而把皇位給他……本宮斷斷不允！”
    宣華卻已經有七八分清明了。太後消息本就靈通，可是那密詔也許還未出京，太後卻已經了若指掌！他身上出了虛汗，眼前不是個容顏憔悴的老太太，她是誰？她就是他從小又敬又怕的皇太後！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太應對……
    “西寧王運籌帷幄之中，心思縝密而有大才，乃是皇位的不二人選。”他斂容道。
    “西寧王……華兒，你想念薇薇嗎？”
    宣華不解何意，但依然誠實道：“薇薇遠嫁十六年，孩兒很想她。”
    “本宮從來沒有告訴過你，當年為何本宮會力主將薇薇遠嫁回紇，連你都不能諒解本宮。本宮心狠，本宮手辣，但是本宮怎麼會心甘情願把唯一的骨血嫁到剛剛平定的北疆？……因為西寧王，那個謹貴妃的兒子，跟本宮說——他放棄皇位爭奪，全力支持昭親王繼位，但是有兩個要求。其一，本宮不得幹政；其二，寧國公主宣薇和親回紇，他做藩王，鎮守河西府。”容太後目光如電，裏麵透著痛與恨。
    宣華一震。他所知道的，隻是太後當年以國體為重，忍痛割愛。
    “母後，這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西寧王雖與母後有隙，但朕也絕對不會讓他傷害母後的。”
    “十五六年前的事，是啊，離得遠了。本宮已經有十五六年沒見到薇薇了，不知道她好不好。西寧王也許不會傷害本宮。但是容家……是保不住了。這不就是皇上最想要的結果麼？可是皇上，沒有容家，你如何坐得上龍座？又如何能坐了十六年太平安穩的皇位！西寧王在戰場上救了你一命你要把皇位給他，那為了救你死去的舅舅本宮的兄長容方平呢？！”
    “母後……母後，華兒何曾想過做這個皇帝？華兒又何曾愛做這個皇帝？！……”他闔目，盤根錯節的除了勢力，還是恩情！他的每一步，都在向他和太後的關係上割上那麼一刀，又準又狠。他的每一步，都在竭力擺脫太後和容家的影響，卻越陷越深。
    “更何況，朕給了容家夠多了，忍讓了容家夠多了。還要怎麼樣？莫非要我把皇位給容朗？他敢要嗎？！母後，朕不僅是您的兒子，更是皇帝。您看看我案上的奏折，有多少是要把容家鏟除的？！是多少要朕鏟除外戚的？！又有多少容家的錯處被朝臣抓住？！朕都壓下來了！母後，您從小教育我君道，教我讀史家名典，難道您不知道外戚之患禍害朝綱嗎？……母後，是您，一步一步把我逼到此地的。”
    “能把皇位傳給端親王，也可。他是皇兄的唯一的兒子，皇位原本就該是他的。可是我不能任容家的勢力再如此強勢下去了！您沒有二心，容朗沒有二心，容湛沒有二心……可是您怎麼知道，容家其他人沒有二心？！懷璧其罪……”
    “母後，皇兄故去前的您，溫柔賢淑，父皇要賜賞容家，您總是辭謝。可是皇兄一走，您就變了……變本加厲。您希望容家飛黃騰達，朕滿足，您希望容湛尚公主，朕恩準，您要讓宣詒做一等親王，朕不管，您使了反間計和公孫家族合謀，朕雖氣怒卻也無可奈何，如今，您連皇後也囚禁了……母後，四十年母子之情，孩兒償還的夠不夠？”
    太後安靜的聽著，麵上無喜無悲。隻是那麼一瞬間，她的所有防備全部鬆懈下來，仿佛一個被抽了繩線的木偶。她無力的長歎一聲。她算計了那麼多年……卻早已把母子之情算計得幹幹淨淨了。
    “那皇帝，西寧王做了皇帝，本宮如何自處？他處置容家，你讓定國公主如何自處？你讓回紇可汗和寧國長公主如何自處？……你是皇帝，你總得想得周全！你總不能為了消弱容家，去傷害你的母親，傷害你的女兒，傷害你的妹妹……傷害並不鞏固的太平盛世？！”
    “母後……朕真的很累很累。若知道做皇帝是這麼辛苦，朕絕對不會要那個皇位……當年走上龍座，朕還不是不想讓母後您傷心失望？還不是想靠自己回護母後與容家？若知道做到最後，原來是這樣的結果，朕寧願死在吐蕃，不再回朝！母後……朕，真的很累。但是作為一個皇帝，做為人君，作為宣家的子孫，宣華沒有旁的選擇。”他終於癱軟在靠枕上，再也擠不出一似力氣。
    “……你想做個好皇帝，本宮又何嚐不想成全你？本宮想做個好母親好太後，你又何嚐成全過本宮？……你累，難道本宮不累？論到傷心，華兒，今夜，本宮的心已經徹底被你傷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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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把第一卷寫完了。。。
    太好了。。。。
    啊。書荒。還有一門考試。。
    明天再來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