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怒 53.雨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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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一降,囂張的蝗蟲很快便銷聲匿跡,霸道的熱氣也瞬間遠去。“天佑我東曙啊——”興奮的老臣跪在雨中,張著雙手,感謝上蒼的恩賜。
白雲立在秋雲閣中,頭頂是一柄大傘,傘柄執在蓉蓉手裏。白雲抬手,將傘緣的水珠接在手裏,感受這一年第一份秋涼。耳邊隱隱聽見朝臣的呼喊,白雲微微一笑,“蓉蓉,下雨了。”
“是啊,百姓的福氣。”
然而,這種福氣,在十幾日之後,變成了令人膽寒的災難。一種瘟疫,在雨中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起初,隻是有人染了濕氣與寒氣,開始咳嗽,並伴有低燒,在服藥無效出現死亡以後,曾照顧過病人的人,也出現了類似的症狀。
“蓉蓉,我想名正言順出宮。”
“嗯?姑娘,你發燒了?”蓉蓉老實不客氣地指出這個想法是白日做夢。
對於蓉蓉如此直白的打擊,白雲臉上的微笑有些訕然,“我需要你幫忙。”以後,蓉蓉會慢慢知道,在白雲說出那樣的話時,她必然已經有了萬全的計劃,“你幫我去南後那裏,送一份請帖,然後再出宮送一份信給藍山將軍。”
“南後不會見我,藍山將軍那裏,我連府門都不見得記得去。”
“南後肯定會見你。藍山將軍那裏,你偷偷潛進去,直接找將軍本人,說白雲有事相托便可。”
南後來到久未有客至的秋雲閣,心中難免悵惘。帝王愛本就如朝霞夕光,豔麗而易變,當日飛鴻念念不忘的人,如今卻放任她於一小園之中慢慢老去。推開秋雲閣的門,滿院木槿燦然相迎,而白雲則坐在院中一張木桌之後,微笑頷首。一時間時光遠遁,世俗流離,隻剩下一雙眉眼,盈盈波光,青山黛影。飛鴻你為何不懂,這樣的白雲,早已不是那個需要你去為他贖身的女子。
“南後來了,請坐。”白雲並未起身相迎。南後不由想到白雲初入秋雲閣時,向自己行的是妾禮,那麼如今,是要徹底拋棄與飛鴻的羈絆了嗎?
“白雲請我到此,恐怕不止為了賞花吧?”南後開門見山。
“您說的不錯。”白雲為南後倒了一杯清茶,“秋節已過,這一院木槿花,再美麗燦爛,也不過是死去以前最後一次芳華。”
“可待來年。”
“花木可待來年,人,卻無憑來生。”
“你憐惜那些死於瘟疫的百姓。”
“逝者已矣,生者當浮。白雲懇請南後向吾王進言,讓我出宮,為那些百姓,做點事情。”
“這是不可能的。百姓自有君臣照顧,哪裏用得到你一個帝王妃子。”南後可以想象飛鴻聽到這件事時暴怒的神情。
“我非帝妃。”白雲將這四個字咬得清清楚楚,提醒南後自己在東曙王宮的尷尬境地。“南後應該看得出,白雲已經不是當初的白雲。這小小秋雲閣,囚不住我。”白雲端起茶杯,緩緩咽了一口茶,完全無視自己一句話給南後造成的衝擊。
“你是說,如果王不同意,你便會硬闖?”
“我不想為了救人,而去殺人。”白雲將茶杯緩緩放在桌上,“勞煩南後助我。”
南後自嘲地搖搖頭,“王不會同意。白雲聽我一句勸,瘟疫不是鬧著玩的,就是我,都不會放你出宮,這關係到你的安危。王雖然將你困在秋雲閣,但說道他最在意的女子,便是你了。”
“多謝南後為我考慮。不過,南後如何能夠擔保,瘟疫不會光臨王宮?”
南後結舌,尷尬地閉上了嘴。
“南後,多謝了。”白雲直接道謝,她知道南後已經被說服了。
南後會向飛鴻進言,但她無法說服飛鴻。白雲還在等另一個人光臨秋雲閣,他,才是說服飛鴻的關鍵。
入夜,一道黑影神不知鬼不覺地落進秋雲閣中。
“你托藍山送信給我,要我來見你,所為何事?”
“說服飛鴻同意我出宮。”
“這是不可能的。”跟南後的話,如出一轍。“你還是待在王宮裏比較安全。”
“哪裏有絕對安全的地方。大哥,你的妹妹,雲家後人,難道真的要永遠不明不白地住在飛鴻的後宮嗎?如果我有足夠的功績,令那些朝臣改變對我的看法……大哥,我曾苦學醫術,這次是我的機會,請你成全我。”
肖雲沉思片刻,“好,我幫你。”
不知道肖雲是如何與飛鴻說的,第二日午後,飛鴻來到了秋雲閣。如同將一封束之高閣的寶物重新拿出,飛鴻無言地審視著白雲。
白雲神色恬淡,臉上是若有若無的微笑。無人問津並不能令明珠本身的光澤有絲毫減弱,隻要將表麵那層積灰抹去,灼灼明光,更甚往常。
“我聽南後說,你想出宮去救治百姓。肖先生也說,應該讓你出宮去。”飛鴻臉上沒有絲毫多餘的表情,“我想聽你自己說。”
白雲微微一笑,“我的過去,不能為人所接受,所以我無法進入你的後宮。那麼,讓我成為你的屬下吧。”
“很危險。”
“正因為危險,才是我的機會。”那雙平靜的眼睛,含蓄著令飛鴻心悸的堅決無畏。世界上的女人何其多,堅決無畏的女人何其多,但是,有幾個女人會在一個絕對的王者麵前表現出自己的堅決無畏?又有幾個女人會堅決無畏地步入危險?
飛鴻一字一頓地說道,“你一定要回來。”也即,不可以染上瘟疫,要好好的回來;不可以逃離,要回來我的身邊。
白雲點頭,“我一定回來。”承諾是很容易做出的,然而,在很多年以後,白雲忽然想起這段往事,才發現這個承諾最終未能兌現。
飛鴻派了易蓉蓉和容映輝跟在白雲身邊照顧並保護她。
進入疫區,第一個感覺便是沉悶。站在村莊之外,望向疫區的中心——連日來時斷時續的秋雨,使得整個世界變成灰蒙蒙的一片,城街、村落寂靜一片,偶爾傳來一些低且模糊的呻吟聲。那些蜷縮在家中的人,關緊門窗,與世隔絕;而那些已經確定染上瘟疫的人,則被拋棄在室外,放任其自生自滅。
“姑娘,還是回去吧。這裏太危險了,朝廷派來的大夫都在十裏之外,我們也去那裏吧。”易蓉蓉用袖子擋住了鼻子,於是話音有些含混。
“白雲,回去吧,如果你也染上瘟疫就不好了。”容映輝受命跟在白雲身邊保護她的安全,自然也勸白雲回去。
白雲笑道,“兩位,如果現在我們回去,恐怕會被當作已經染了瘟疫的病患,直接趕回這裏。”她四顧看看,試圖尋找出一處能給她線索的角落,“真是抱歉,將你們帶到這麼危險的地方。”
容映輝無奈一笑,“吾王下了死令,如果你有什麼事情,我就提頭去見。說到危險,我認識你,才是真的危險。”當日自己欲取其性命之人,今日卻與自己生死與共。
蓉蓉也道,“我怎麼就心血來潮自請進入秋雲閣?早知道你這麼不要命,還要連累我,天塌下來我都不去秋雲閣。”
白雲尷尬地咧咧嘴,而後深躬腰身,“兩位此番與白雲大恩,白雲永記在心。”
易蓉蓉撲哧一笑,抬手扶起白雲,“我們可不敢受姑娘這一拜,要是讓曦都的那位知道,還不知道要怎麼罰我們。”容映輝聽了,笑道,“白雲你的這個丫頭真厲害。”蓉蓉一聽,臉色一冷,“你這是什麼話?倒是說我欺主了?”容映輝趕緊告饒,“沒有沒有,我隻是說姑娘蕙質蘭心,秀外慧中,當世少有的內外皆美的大美人。”對於此種明顯的恭維,蓉蓉報以一聲冷哼。
白雲微微一笑,心中暗道,這兩人倒真是一對歡喜冤家。一時間又想起了聶從容和馬斯,那兩人一見麵,也會如此抬杠吵鬧,聶從容總是囂張地直接指出別人的不足之處,每每觸到馬斯痛處,馬斯必定想盡辦法報複回來。而今兩人俱不在身邊,心中不免想念。
“白雲,一直站在這裏也不是辦法,要繼續進去,還是回去,你拿個主意。”蓉蓉道。
“這裏已經是極限,不能繼續向前。”白雲緩緩說道,“你們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我再看看。”
在距離村莊一丈開外的地方,緩緩走著,細細察看村莊四周的情況。疫區位於東曙南部,一向雨水充足,水塘遍地,河流阡陌,此時陰雲不散,人畜蕭條,更凸顯著出連池碧水如點亮美人容顏的明眸和眼淚。白雲於一水塘邊坐下,見水中遊魚如墨線,婉轉戲殘蓮,不禁微微一笑,這些水中生靈完全不知道一水之隔的人類,正愁雲慘淡,絕望而頹靡。複將目光投向死氣沉沉的村莊,臉上的微笑被震驚取代:一個人,在村莊中緩緩走動,灰色長衣,如同一道天地未開時的混沌。
那個人,很瘦。
那個人的背影,很熟悉。
轉角,那個人,看不到了。
白雲拎起裙角,跑了過去,跑到那個轉角。然而,灰暗的巷道,寂靜而空茫。
落寞垂首——是眼花看錯了嗎?自己是如此思念她嗎?大姐……
“咳咳——咳咳咳——”不斷地咳嗽聲在附近響起,白雲才突然醒悟,自己竟然追著那個人影,跑進了疫區正中央,而染疫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忽然覺得,咳嗽聲是如此撕心裂肺,震痛了耳膜,也震痛了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