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娘娘，不好了！亂軍已經進宮了！”宮女口上嚷著卻沒有進來，想必已經迫不及待地逃命去了。
    她躺在床榻上，伸手理了理枕邊的發絲，削瘦的皓腕上瑪瑙手鐲閃著詭豔的紅光。嗬，十年了，這搖搖欲墜的國家終於要滅亡了，幽囚歲月要結束了吧，她站起身，唇畔揚起苦笑。
    他率手下登上了晉國最高的宮宇，卻看見一女子坐在殿外的欄杆上，月色紗裙在風裏飛揚，如墨的長發遮住了臉頰。他看不清她的神情，隻隱約看見她唇邊那抹苦澀的笑容。她抬手攏住亂舞的青絲，手腕閃過一道紅光，迷了他的眼。
    他扶著欄杆，同她一起觀看戰火彌漫的皇城。
    她憑欄遠眺，兩行清淚終還是落了下來……
    *
    他總忘不了那年的洛陽，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但那微微卷起的車簾下，一張傾城絕色的臉，隻是唇畔的笑容太過蒼茫，娉婷美目悵然地望向遠方。
    “母親，我想算命。”
    “還用算嗎，你將來隻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婦人的語氣滿是驕傲。
    “我想算。”
    “好吧，隨你。”
    丫鬟掀開織錦帷簾，女孩款步下車，淺紫色綢裙在微風中搖漾，灑下一地憂傷。染墨般的雲髻上斜斜簪了一支水晶芙蓉釵，芙蓉的瑩光在她耳邊閃爍，流不盡的美麗與哀愁。
    “道長可以給我算一卦麼？”女孩走到算命攤前，輕聲問道。
    “姑娘要算什麼？”道士眯著眼睛，飽經世故的臉上露出幾分慈憫。
    “想請道長算一算，我會怎麼死？”
    他驚訝地看著女孩，美麗而淒迷的眼眸好似一泓瀅瀅秋水，美得讓人心慟。豆蔻年華，卻問出了半百之人都不願知道的問題。
    “姑娘二八年紀，為何問這等不吉之事，恕貧道無以奉告。”道士擺擺手，收起擺攤的物什，轉身離去。
    “道長……”
    “小姐，別看了，定是江湖騙子無疑，見你身份高貴，遂連謊話都不敢編了。”丫鬟上前勸道。
    “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府吧，別讓你父親擔心。他這陣子為了大婚事宜忙得通宵達旦，你可真好命、容兒你、”母親話未說完，她便捂著耳朵跑走了。
    她一路疾行，發髻亂了、羅裙髒了，纖足被山間的石礫餎得生疼，仍不肯停下來，明明知道無處可逃，卻還是拚了命地往前跑。
    夜幕降臨，漫天星辰閃爍著璀璨的光芒，卻將她絕美的臉龐照得愈加淒迷，她惘然笑著，腳下已是黑暗深淵。
    一雙有力的手緊緊箍住她的手臂：“姑娘這是何苦。”
    他歎息著，將她護在懷裏。她沒有掙紮，疲倦地蹲坐在地，這陌生的懷抱竟給了她前所未有的安穩。她啜泣著，眼淚濕了他的衣袖，也濕了他的心。
    她是繡戶侯門女，一生注定像養在籠中的金絲雀，繁華卻無趣。誰知，父親被富貴權勢迷了眼，為她攀上更可怕的高枝。
    數日後，她將成為晉國的皇後，而她年過四十的夫君，是史上著名的“白癡皇帝”。
    父親得意地將喜訊告訴她時，她簡直站不穩，隻愣愣地靠著窗，隻覺窗外的花香和陽光已經跟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了……
    “別怕，我帶你走！”呼嘯的夜風從他身後刮過，林中火光點點，官差和家仆已經上山搜尋，他卻絲毫不以為懼。他自小在馬背上長大，熱烈如火、豪放似風，不會將悲喜深埋在心底，更不會為了所謂的“宿命”葬送自己。
    “可是我的父母和族人、”她聲音嚅囁，惆悵滿溢。
    “所以、隻是借我的肩膀哭一場嗎？”他無奈地搖頭，看清了兩人之間的鴻溝。
    *
    鑼鼓震天，笙歌飛揚，浩大的迎親隊伍已到了府外，闔家上下忙作一團。
    她端坐在紅檀妝鏡前，華貴的皇後禮服、鑲金綴玉的鳳冠都重得嚇人，好似沉重的枷鎖，要將她永遠禁錮在雕花囚籠。
    忽然，窗外有人影閃過，那如電的目光，睥睨傲物的神情，她看了一眼，便再也無法忘記。
    他灼灼地望著她，隻要她一個眼神，他便會毫不猶豫地牽起她的手。可惜她輕輕搖頭，菱唇微啟：“快走。”
    她怕下一刻，自己就會後悔。
    她仿佛虛脫般，倦怠地靠在妝台上，裙擺碰到了一旁的熏爐。
    “哎呀！”侍女尖叫著，絢麗的禮服燃起火焰，眾人慌忙撲救，好在並無大礙，隻是那角裙裾已經一片焦黑。
    不祥之兆。眾人眼神交錯，竭力打消心底不好的猜想，扶起瑰豔秀逸的皇後，踏上血紅的宮錦。
    已經沒有退路了……
    *
    短短數年，幾經廢立，後位於她已是一個笑話。她終於明白，當初那個道士為何要落荒而逃了，任誰也無法相信一個皇後竟會有這樣奇異可悲的命運。
    十年來，她不是被幽囚在深宮，便是在叛亂中顛沛流離，險些病死、毒死、殺死，甚至餓死。可不知為何，還是隱忍著活了下來，因為她記得曾經有一個少年，欲帶她逃離苦海。
    那雙堅定熱烈的眸，成了她午夜夢回的念想，她盼望他出現，又害怕他出現。
    她抬起頭，灰暗的天空仿佛出現了一絲光亮，葬送她青春和自尊的皇城已然成了廢墟，她疲倦的身體也仿佛化作一抹孤魂，搖搖欲墜。
    惝恍間，記憶中的溫暖又擁住了她：“容兒，為自己活一次吧，好嗎？”
    “如果非要死，我希望你死在我的懷裏。此後狂風暴雨，都有我護你。”
    【曆史小記】
    中國曆史上，唯一做過兩國皇後的女子——羊獻容。
    公元311年，劉曜的大軍圍攻洛陽，洛陽城破。前皇後羊獻容被劉曜所接收。此時羊獻容年近三十，多年磨難、孤苦寡居，還被餓得半死，居然還有迷倒一代英豪的魅力，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是很清楚。
    但是幽居別院、被人遺忘的前皇後應該不是很容易在一大堆妃嬪和宮娥中找到的，特別是在兵荒馬亂的混亂中。因此劉曜很有可能，是有目的的奔著羊獻容來的。此後劉曜將她帶回自己的領地，立為中山王妃。稱帝後，又立她為皇後。
    羊獻容在豆蔻年紀，便被利欲熏心的族人推上了血火交織的政(治)祭壇。短短數年，四廢五立，王爺、將軍、甚至縣令都可以廢掉她這個皇後，可她還是忍住了折辱打擊、逃脫了明刀暗箭，堅強地活了下來，並且終於找到了一份屬於自己的幸福。
    雖然後世無數人鄙視、嘲諷、罵名千秋，但她不過是個苦命的女子，隻是有幸在亂世中，收獲了愛情。
    數年後，劉曜被殺，也許在臨終前，他會慶幸自己深愛的女子死在他的前頭，不用再經曆一次亡國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