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平衝之亂
    陰霾的午後。鉛色的雲層低低壓在眾山環繞的村寨上方，仿佛一隻巨大的手掌。一個霹靂刺破濃重的雲霧，隨即是炸響的驚雷，被照的慘白的房屋被震的搖搖欲墜。
    昏黃的油燈下，幾個人影慌亂的穿梭，在牆壁上走馬燈般遊動。
    雨點終於落下，銅幣大小的水珠打在窗欞上，頃刻間便是一片噼裏啪啦的水撞擊泥土的聲音。女人的粗重的呼吸聲和痛苦的呻吟伴著震耳欲聾的雨聲回蕩在悶熱的居室裏。
    “啊……啊……啊啊啊啊——好痛……啊啊啊啊啊————”
    “夫人，用力！往下用力！”婆子焦急卻不慌亂，嫻熟地擦拭著女人額上的汗珠。
    “啊啊啊啊啊————”
    另一個中年仆婦換了一條又一條的白布，把已經染的鮮紅的布條撤下來。端著一盆盆血水的侍女從屋裏魚貫而出。
    “怎麼辦……都四個時辰了，夫人還是……”
    “要不要跟穀主說，要保夫人，還是……”
    “這……”
    一陣更淒厲的嘶喊打斷了兩個婆子的私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著，便是一聲嬰兒的啼哭，響亮而尖銳。然而屋裏卻沒有歡呼聲。女人張開的雙腿抽搐了幾下，無力地倒了下來。細細的血流蔓延在淩亂的被褥上，蛇一般蠕動。
    “夫人————！！！”
    一個霹靂落下，在距地麵極近的地方炸響。陰沉的山穀瞬間亮得刺眼，仿佛有瑩瑩微光閃動。
    驟然襲來的閃電在牆壁上映出一個少年的側臉。
    說是少年，其實他時年九歲，不過是個略大的孩童。隻是有同齡人不曾有的老成。褐色額發下一雙黃褐色的眼睛滿是憂慮。
    他的懷裏躺著一個約有一歲左右的嬰孩，睡得正香，微張的嘴角旁還掛著一綹晶瑩的口涎。一頭短短的栗色頭發貼著臉泛著卷，如幼獸的絨毛般柔軟。
    門被大力推開，一個和他同齡的孩子闖了進來。一頭海藍色的長發淋得透濕，貼在頭皮上，臉頰兩側也有幾縷藍絲粘黏。
    “加隆，”那孩子趕忙迎上去，“怎樣了？”
    加隆望著焦慮的麵容，小小的臉上是難以言盡的悲哀。
    “我爹……穀主他……陣亡了……”
    昏暗的屋子裏一片嚶嚶的哭泣，絕望的死寂卻蔓延地更加肆無忌憚。跪了一地的女眷和侍兒抽泣著，茫然低著頭，圍著雅致的床簾裏安靜仰臥著的女子。
    生產後的血腥氣息，還縈繞在床帳裏。
    一個藍發的孩子站在床頭，默默向床上的女子行了一禮，然後抬起頭，平靜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卻隱忍地有些微微顫抖。
    他轉過身，對著滿屋子的人說，聲音還是稚嫩的童音，卻是肅然之至：“我引觴穀穀眾已全軍覆沒……穀主已戰死沙場……”
    先是一派寂靜，隨即嚶嚶的啜泣變成嚎啕大哭。女人們互相擁著，淚流滿麵，嘴裏喊著自己夫君兄弟或孩兒的名字。
    床榻邊小籃裏的嬰孩被這聲勢嚇到，哇的一聲哭醒過來。
    藍發的孩子走到籃子旁邊，輕柔地抱起哭鬧不止的嬰孩。這剛出生的孩子皮膚還是皺巴巴的，還有尚未褪去的紫紅色，小小的鼻頭還有點點嬰孩帶著的黃斑，正張大嘴哭嚎著。
    一個女子走上來，把孩子結果，解開衣襟露出鼓脹的乳房。餓極了的嬰孩嗅到乳香便急不可耐地一口咬住乳頭，力氣大得甚至讓乳娘的眉頭輕輕皺起。
    “乳娘，”藍發孩子問，“阿布在哪裏？”
    “小少爺就在隔壁房裏，好得很……”乳娘年輕的清秀臉龐上掛著顫抖著滾下的淚珠，“少主……撒加少爺……穀主他們真的都已經……”
    撒加沒有抬頭看乳娘帶著一絲期冀的眼睛，隻是垂著首搖了搖頭。
    乳娘琉璃般澄澈的眸子瞬間有什麼東西崩塌了。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落在懷中嬰孩的額頭上。
    “……我的兒……我的妙兒……還在他爹那兒……”乳娘哭出聲來，撲通跪下，“少主，讓邵泱找找他去吧……”
    “邵泱，不要忘了你的職責。”撒加俯視地上哭得聲嘶力竭的乳娘。八歲的孩童並不比一個跪下的成年女子高多少，但卻是真真正正的俯視，如同壁上帝王指點群臣。
    “身為阿布和殿下的乳母，自當以他們為重。”撒加的聲音平靜卻又不可違逆，“當初你把親身孩兒托付給夫君隨夫人避難至此，也已經有如此覺悟了。現在還說這些做什麼。”
    邵泱哭的更加厲害，卻把哭聲死死壓製在喉嚨裏，肩膀劇烈地顫抖。
    懷裏的嬰孩喝飽了奶，打了一個小小的嗝，咂了咂嘴外頭便睡。撒加見狀，從乳母手裏接過很快沉入睡眠的孩子，抱在懷裏，凝視著新生的麵容。
    “陛下生前已起好殿下大名……斡胤族之王，米羅。”
    像是對眾人宣布，又像是喃喃自語。
    這天夜裏，所有躲避戰亂的老人、女眷和孩童都被帶進山裏的地堡。
    但隔著厚厚的土層，依然聽得見地麵上兵馬過境的聲響。還有憤怒的嘶吼和絕望的慘叫——留下來保護王族和兩位少主的男子，都在地麵做最後的抵抗。
    沒有人會回來。也沒有人準備回來。
    地堡裏的糧食和水，沒有人知道能支撐到多久。或者，能不能有機會撐到糧食告罄的最後一刻。
    會困死在裏麵，還是死在朝廷兵馬的刀下，好像是唯一的兩個選擇。
    斡胤女子有不輸於男子的剛烈。知道難逃一死，也無一人哭鬧，都安靜地坐在牆邊，哄著孩子或侍奉著老人。
    嬰孩的哭鬧聲回響在空蕩的堡內，聲如白鷺啼夜。
    “哥！”加隆衝到撒加跟前，扶住他的肩膀喘著氣。
    “什麼事？”撒加拍拍他的背。
    “官軍打通了水脈，要灌水進來……”
    “什麼？！”撒加大驚失色。雖已經做好了赴死的心理準備，還是忍不住張皇起來。
    “在入口上我找到了這個……”加隆遞過去一根羽箭，羽箭上穿著一張白帛。
    撒加抽出羽箭，展開白帛。上麵隻有幾個字：
    交出王族，可免一死。
    “我們裏麵有內奸……否則他們不會這麼快知道殿下出生的事情。”加隆憤憤道，小手握成了拳。
    “現在說這個也沒用了……”撒加歎道，“我們不可忘了爹的囑咐，無論怎樣都要保住斡胤之王的血脈……我們要想辦法把殿下送出去。”
    “這行不通。”加隆頹然道，“官軍到處在找殿下，寧可錯殺所有剛出生不久的孩子也不放過。我們帶著殿下一出去，立馬就會被發現。除非想法混出去……”
    撒加低頭沉默著。
    加隆驀然住口，睜大眼睛。
    “哥……你，你……難道是要……”
    “加隆！”撒加抓住他的雙肩，正視弟弟圓睜的藍眸，眼裏暗流如深潭。
    “為了這個，我們必須不惜代價……”
    “可是……”加隆吼道，“阿布可是我們的親弟！！！”說著聲音陡然顫抖，“你不會想要艾歐裏亞……”
    “不，艾歐裏亞已經快滿周歲，會被看出來。”
    “不！！！！”加隆狂怒地嘶吼，“我絕不同意！！！！！！”
    “加隆你聽我……”
    “不！！！”加隆拂開撒加的手臂，“這件事我絕不允許！！！！！！”
    他的身子一個踉蹌，臉也偏到了一邊，上麵赫然一個殷紅的五指掌印。
    “加隆！！”撒加厲聲喝道，“這不是由得你願意不願意的！”說罷又深吸一口氣，再開口聲音苦澀，竟不像一個孩童的嗓音。
    “爹除了阿布，還有我倆，血脈不會斷絕。而斡胤王室隻剩殿下一個獨苗，若他被擒，王室一脈便就此絕了……”
    “加隆，這些事你不是不清楚，為什麼你還要……”撒加痛苦地望著同他一模一樣的臉龐，“阿布也是我的親弟，你當我就願意這樣做不成？”
    片刻沉默後，撒加又恢複了沉穩。
    “我會安排艾俄羅斯帶著其他人想辦法逃出去。能活一個是一個……隻要我們族人尚有一人存活，斡胤族就是千秋萬代不死！”
    遮天蔽日的旌旗下，是流血漂杵，伏屍百萬。
    沒有隨軍的史官親眼見過這場戰爭的慘烈。男子們撕裂的年輕胸膛在穀風裏慢慢僵硬，睜大的雙眼逐漸凹陷，最終化成兩汪腥膻的水，沿著頭骨的縫隙滲入泥土。不堪淩辱自盡的女子蜷縮著，痙攣的雙手絞在胸前，下身是大片幹涸的血跡。
    最終話歸史書的僅有這樣一段：
    景和十九年，大德宣成聖安福臨成宗武皇帝，勤百萬之師，南伐平亂。剿南蠻號為斡胤，及至平衝元年，曆時一年有四月，鋤奸滅邪，匡植天道。是以更年號曰平衝。
    ——《辛陳史。本紀第三。成宗紀》
    “不……不————！！！！！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女人大聲嘶喊著，兩隻手在空中亂揮。
    另一個粗壯的女子趕忙製住掙紮的女人。夢裏發狂的女人驚醒，滿臉是淚，呆呆看著眼前的麵孔。
    “你可醒了。都昏睡一天了，都怕你醒不來……”女人鬆了口氣，擔憂地看著她。“你那孩子哭了幾回，我給他些馬奶，好歹喝進去了……”
    邵泱從女人手裏接過正沉沉睡著的孩子。孩子開始逐漸脫離出生時皺巴巴的模樣，湖藍的卷發搭在額上一縷，肌膚柔軟水嫩，隱約顯出粉雕玉琢的模樣。
    邵泱凝視著阿布的睡臉，兩眼淚湧如泉。她顫巍巍從自己脖子上解下一條細細的鏈子，懸著一個小小的墜兒，小心翼翼繞在嬰孩脖頸上，然後在那柔軟的額上落下一吻。
    “小少爺，邵泱喂養你這些日子，你就是邵泱自個兒的孩兒……邵泱也舍不得你。這跟鏈子是一對，是邵泱和夫君的定情之物，現在把它留給你……你、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
    她再也說不下去了。
    “大姐，邵泱有個不情之請……”說著她向一旁驚愕的女人徑直跪了下去，“這孩子我帶不走了……我要去尋我的夫君和孩兒，是生是死也說不準……孩子求你幫我照顧著。這恩情今生是無以為報了，來時邵泱投胎做人做畜生，都是大姐你的人，你一句話，我什麼都做……我……”
    “妹子，你這是……”女人慌了神，趕忙把邵泱拉起來。“孩子我替你守著便是。我和夫君膝下無子，山裏雖不殷實，卻夠溫飽，養個孩子不是問題。”
    “既然如此，邵泱便替這孩子謝過了……”
    邵泱抹去眼淚，又向女人拜了一拜，最後望了繈褓裏的嬰孩一眼，便奪門而去。
    大開的房門讓冷風肆無忌憚地灌了進來。女人抱著孩子，呆呆站在那裏，麵對著她奔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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