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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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一所翠樓前,車水馬龍。
樓裏茶客紛紜,小二茶倌穿梭其間,一片人語喧囂。忽隻聽啪一聲驚響,眾人紛紛停下交談。
四麵茶客都將目光集中到中央。這回字形茶樓中圍著個花圃,華庭碧樹,翠草如織,上麵有個木質的戲台,一老人懷抱一把古瑟,坐在台角,一少年一席白褂,長相頗為清秀,一雙碧綠的水眸如秋月平湖,隻是四處渙散沒有焦點,竟是個瞎子。
老人手掌輕拍瑟麵,鏘鏘。那少年遂左手提起檀黑色的鼓槌,在麵前紅漆的皮鼓上連擊三下,鼓點細密,如驟雨打荷,沒有焦距的眼波驀地回轉,丹唇輕啟,清音緩緩而出。
“誰道這天下,便是他帝王家?馬上英雄過,江頭秋風颯。我孺子與老兒,童顏與鶴發,一麵鼓,一把瑟,一張嘴,一盞茶,且把興亡論罷。”點到此,鼓點一串如金石相擊,瑟音伴著鼓點陡然高昂,頃刻又急轉而下,如細流如海,歸於平靜。周遭落針可聞,片刻沉寂後,樓上一片轟然叫好。
少年皓腕一轉,鼓點流瀉,四下驟然無聲。老人齊撥三弦,一聲低啞的起音,隻聽那少年唱道:
“血雨腥風幾時休,劍影刀光誰人王?炎武功德,平衝榮光,踏碎幾多韶華?當年城頭孤身湛碧血,今朝千裏護主骨肉別。國滅身還在,烈火焚雲起東山。劍笛舞琴平秋色,一朝生死,兄弟成玦……”
角落裏相對而坐的兩人手指微微一顫,黃綠的茶水一個漣漪泛起。
“……三載已遑遑,難回首,甚蒼茫。秋起殘焰歇,樓高寒夜長。易得紫蟒雕朱梁,卻難守青山雲深半草堂。笑罵零落皆自惹,甚荒唐,甚荒唐,你爭我奪,誰寇誰王?”
一曲戛然而止。隻聞少年清音嫋嫋,餘音不歇,竟無一人出聲叫好。過了半晌,才爆發出一陣喝彩。
而那少年也無太多驚喜之色,隻是摸索著默默收了鼓,攜著老人的手,緩緩下台向出口而去。
眾人還沉浸在少年如珠玉濺落的嗓音之中,更無一人注意,角落裏少了兩人,隻剩木桌上餘熱騰騰的兩盞茶。
一老一少攜了手,沒有融進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是避開大道,走了一條鮮有人跡的小路。
一陣冷風過,老者弓起身子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身子不住的顫抖。
少年趕忙撫上老人的脊背替他順氣。“師父,您是染了風寒?”
老者終於止住,擺擺手:“不礙事,舊傷發了。”接著又歎道,“我恐怕已時日無多,倒是你,瞬兒,從今往後要學會照顧自己才好。”
“師父……”少年清朗的眼裏頓時蓄滿淚水,“您若去了,瞬兒便隨著您去,瞬兒不要孤身一人。”
老者搖搖頭,轉而厲聲斥道:“你一個少年人,怎麼盡說這些沒頭沒腦的喪氣話?竟還不如我這老頭子。”看到少年低頭不語,心裏一軟,又柔聲下來,“這世上從無不散之筵席,你我相識一場,已是老天賜下的緣分,切不可多求。你可知多求必失啊!”
“好一個多求必失!”小路那頭一個聲音朗聲說道。
老者循聲看去。隻見那端立著兩人,一個藍發,一個金發,都是一表才俊。那藍發人上前躬身一拜:“在下加隆,見過老先生。”
老人卻不看他。“客氣。閣下找上老朽所為何事?”
加隆並未在意老人的無禮,答道:“請問這位小兄弟方才所演何曲?”
“村野嘔啞之調,不足以入閣下之耳。此曲無名。”
“敢問何人所作?”
“正是老朽。”
“那便是了。我與朋友路經此地,方才樓上得聞清音,卻不解曲中深意,特來請教。”
“此曲不過是我與我這不爭氣的徒兒胡亂演來,在茶肆裏掙個活口罷了,並無深意可尋。”
不等加隆開口,另一人便插了進來。
“那在下倒要請教,‘烈火焚雲起東山’、‘劍笛舞琴平秋色’二句如何解得?”
老者聞言不語,隔了朗聲大笑起來。
“敢問先生為何發笑?”
“為何?老朽不才,笑的便是你們。”
加隆沙加麵麵相覷,不知何意。
“老朽本以為二位是有心人,誰知你們聽的都是些閑言雜筆,即便有些深意,也被你們拋諸腦後了。”
加隆再一拜。“願聞其詳。”
“不敢當。敢問公子可知這世間‘無常’二字何解?”
加隆略一思拊,正要作答,卻隻聽這老人徑自說了下去。
“若公子明白,這曲便是解了。若公子不明白,那便是無緣解出此曲,老朽多說也無益。”說罷,便拉了少年的手,轉身便要離去。
沙加正要追上去,隻聽老人背對他們幽幽地說:“辛陳朝前天下六度易主。這一個天下,不知有多少英雄豪傑想要收入囊中。然爭天下者,少不得親人喪盡,兄弟反目,到頭來生靈塗炭隻空得一個虛位罷了。公子若聽懂我這話,便懂了我這曲。如此來也許還為時不晚……”
兩人望著二人漸行漸遠,加隆突然對著背影大聲喊道:“‘秋起殘焰歇’之‘焰’,可、可是指的火雲教?”
隻聽遠遠飄來一句。“公子自知便是,好自為之吧。”
少年扶著老者走了一段路,到了城門處方才停下歇息。
“師父,您還說今日便要泛舟而下往辛冶去呢,結果卻在這小城唱了半日,隻賺到咱兩人龍須草鞋錢不說,還耽擱了行程呢。”
老人笑著擺擺手。
“當聽的人聽到,便是了了我一件心事。以後咱們師徒二人就當真無牽無掛浪跡四海了。”
城門關閉之前,一老一少坐上一輛馬車,消失在車輪掀起的滾滾塵土中。
當晚,加隆沙加二人在客房窗邊對坐而飲,沉默無話。
那日加隆追到穀前,隻看到絕壁上掛著阿布一片衣襟,以為他失足落入山穀,在絕壁邊等了幾日也不見阿布上來,便認定阿布已經身亡。然而那邊還有大病初愈的沙加,加隆隻得回去照料,待他傷好便離開山裏。
沙加聽了加隆所述的真相,對撒加心懷愧意,況且心裏無比思念穆,便有心要回火雲教。然而加隆卻不肯回去,無論沙加費了多少口舌。結果沙加一邊遊說他,兩人一邊往北去,就到了這個小城,遇到了今日之事。
“隆哥,”開口的是沙加,“跟我回總壇吧。”
若是平時,沙加舊事重提定會惹來加隆斷然拒絕,話也不讓他說完。但此時加隆卻一言不發,沙加見狀,便繼續下去。
“那老人的話,定然不是空穴來風。若‘秋起殘焰歇’之‘焰’當真指的火雲教,那‘秋’便是秋聲門。我離開總壇之前還聽穆說,他從引觴穀北上回來的路上,就遇到了秋聲門的人占了咱們的分壇。引觴穀的事也是同樣。他們的胃口,恐怕不止一個門派。聽那老人的話,咱們已經處於劣勢了。”
“你說的我何嚐不知。”加隆沉思著啜了一口酒,“‘烈火焚雲’、‘劍笛舞琴’、‘兄弟成玦’,就像是唱給咱們聽的。最令人心驚的是,他竟然連咱們的來由都一清二楚,什麼‘當年城頭孤身湛碧血,今朝千裏護主骨肉別’。還有他最後那番話……”加隆頹然給自己斟了一杯,“你知道我為何要逼米羅走嗎?”
沙加搖搖頭。
“是撒加。”仰脖,一口悶下。
“沙加,在你眼裏,撒加是個什麼樣的人?”
沙加被這個問題聞得莫名其妙。“撒加哥……在眾人麵前,他是一教之主,威嚴不可犯。但是私下裏,他對我們都很好。隻是這些年來他一人默默承擔著,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這便是撒加。哪怕身邊眾叛親離也絲毫不減氣度——是個天生的霸主。”加隆露出一絲苦笑,“他瞞你們瞞得很好,也隻有我才知道,他心裏最想要的是什麼。”
“是什麼?”
“天下。”加隆緩緩吐出這兩個字。“為此,他什麼都做得出來。”
“三年前他安排我詐死,其實也有另一重目的,就是控製引觴穀。我雖不願見他這樣,還是聽從了他的布置,也可以和阿布一道守著喪屍以免雅柏菲卡將軍的誓願成真,結果還是……”
“難道撒加哥想控製喪屍?!”
“對,而且在他剛任教主那會兒便開始籌劃,我堅決不同意,還暗暗安排了阿布守在那裏。結果事情出乎我們兩人的意料,那些喪屍根本無法控製,更不用說充作軍隊起事。但是他卻有個意外的收獲。”
“是米羅?”
加隆點點頭。
“一人便滅掉成千上萬的喪屍,我們都沒料到蠱血的力量如此之大。但早在米羅出走那會兒,他就打算好了——引觴穀有一種蠱,名叫‘空蟬’,可以操縱人的心智,變得傀儡一般。他三番五次問我要,我都沒有給他。我知道他是為了控製米羅,便毀掉了所有的‘空蟬’和配製的方子。那之後他也沒再跟我提過,但我知道他,這念頭他絕不會打消。因此最好的方法便是讓米羅永遠不回火雲教。”
沙加呆坐在椅子上,嘴裏喃喃自語:“竟然是這樣……他竟真的下得了手。”說著眼裏射出一陣恨恨的光芒,“爭天下者,必兄弟反目,我算是見識到了。”
而加隆隻是淡淡的,仿佛已經司空見慣。“‘空蟬’的所有東西我都毀了,不必再擔心。”
“這世上毒千奇百怪,隻要他還有這算計兄弟的心思,誰知到他又要找來什麼勞什子給米羅喂下?”沙加怒不可遏。
“你呀,這麼些年還是如此沉不住氣。”加隆看不出半點急躁,還露出一個俊美的微笑,“今天遇到那老者,我便改了主意。我跟你回去。”
小小的幽承築裏,一切東西都好似蒙上了一層灰,顯得衰敗不堪。空氣凝重的仿佛可以擰出水來,讓呼吸也變得格外沉重。
跪在地上的門人深深埋著頭,拚命抑製著不住顫抖的肩膀。他麵前威嚴不可犯的一教之主並未露出嚴厲的神色,但卻讓他從頭到腳都如臨深淵一般。
“有什麼消息,但說無妨。”撒加的聲音平靜如水,卻令人不敢怠慢。
門人這才如獲敕令一般,但依然戰戰兢兢地回話:“回教主,引觴穀那邊……已經易主了。”
撒加的眉毛不自然的挑了一下,俊美非凡的臉上也有細微的恍惚,但這些已經不在這個如履薄冰的門人的觀察範圍之內了。
“是門人倒戈嗎?”
“江湖上所傳都是獅堂麾下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名叫路尼的起的事,把原先那個姓甚名誰都不清楚的穀主‘海龍王’除掉了,眾門人一致推舉他為新任穀主。那路尼一上來便宣稱與咱們勢不兩立,說咱們派人去偷他們的秘藥,前穀主、還有穀主的左右手艾氏兄弟都是叛徒,兩兄弟的頭還被投入火裏祭了天……”門人漸漸放心大膽地說下去,沒有注意到撒加的臉色越來越青,“……但據我們那邊逃出來的一個探子來報,這都是秋聲門安排的伎倆。秋聲門在穀裏安插了眾多內線,起事前夕他們的勢力已經控製了大半個引觴穀,那神秘莫測的穀主也不知在閉關忙著什麼,竟然毫無防備。但最為奇怪的是,奪位祭天之時穀主原是另一人,是擎雲使米諾斯。”
“嗯?”撒加皺了皺眉,“這是何故?”
“屬下不知。”門人趕忙把頭埋低,前額幾乎觸到地麵。“這探子在他們以人頭祭天之時便趁亂跑掉了,之後的事就……”
“罷了。他人呢?”
“正在門外候著……”見教主沒有將探子臨陣脫逃的罪責歸到自己身上,門人心裏懸著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誰手下的?”
“赤鴞門下。是個無名的黃毛小子,但據他自己說曾碰巧一次見過‘海龍王’真麵目。”
“哦?”撒加站起來,緩緩踱著步子。那人以為出了什麼岔子,伏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叫他進來。”
“是!”門人磕了一個頭,如釋重負。
片刻後,一個黑發的少年走了進來,還沒抬眼看撒加便急急跪在地上。“屬下星矢,見過教主。”
“星矢?好名字。”撒加的聲音竟有些飄忽,令人捉摸不透。“你是第一次見本教主吧?”
“回教主,是!”
“聽說你見過引觴穀前穀主‘海龍王’?”
“是!”
“你家門主呢?”聲音愈加飄忽不定,星矢心裏重重向下沉,身上也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回教主,屬下去年被派到引觴穀,隻在幾個月前聽說卡妙大人被遣去跟‘海龍王’商量些兩派來往之事,也未見到他本人。”
“原來如此。”撒加的腳步在少年緊緊貼在地麵的背脊前停下,星矢身子一抖,伏得更低。“看來你還不知,這世上能同時見過本教主和‘海龍王’的人,隻有本教主親點的赤鴞門門主卡妙和他的副使修羅。”陡然轉厲的話鋒終於把地上的人逼到極限,再也抑製不住渾身的顫抖。
“屬下……屬……”
“事已至此,你便抬頭看看吧。”剛才的鋒銳又陡然消失,“這可是隻有你家門主和副使有過的殊遇。”
這難以揣摩的決定讓星矢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隔了好一會兒,他才戰戰兢兢抬起頭來,目光接觸到撒加的一刹那,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手指也不顧禮儀地顫抖指向這第一次謀麵的教主,嘴唇哆嗦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海龍……”
然而他嘴裏剩下的一個字沒有吐出來,吐出來的是紅黑的血水。表情還保持著前一刻的驚愕,眼球因為頂骨的重擊而微微外凸,身子僵了一瞬,然後蜷縮著側倒下去,血液立刻從著地的側腦四麵蔓延開來,如一朵怒放的紅藥。
撒加默默掃了一眼少年單薄的身子,像是自言自語一般淡淡說道:“你莫怪我,我畢竟難保以後不會再見到你,要怪隻怪你一不小心見到了‘海龍王’。”說罷手一甩,抖落五指沾染的血珠。
“來人。”聲音平靜如初。
一人聞聲推門而入,看到地上的屍體不易察覺的停滯了一下,小心繞過跪在撒加跟前。
“把這兒清理幹淨。”撒加走到書桌前坐下,輕輕啜飲著已沒有熱氣的茶,“還有……傳令下去,給我好生打聽焚雲護法的下落。”
最後一句聽不出聲音有什麼變化,來人卻不禁咽了一口不存在的唾液,沉聲答道:“是!”說罷恭敬地倒退,直到門外才飛身離去。
然而接下來並沒出現撒加期待的好消息。穆依舊下落不明。恁撒加一世英雄,這偌大的火雲教也鞭長莫及。教主左右空空,四門裏缺了一個門主,讓下至小城分壇上至總壇其餘三門,無不人心惶惶。
秋聲門趁機起事,彙集門眾,一連端了火雲教在北方好幾個根基頗深的分壇。一個月裏,秋聲門迅速向南擴張,沿途各郡縣裏原依附火雲教的武會、鏢局紛紛轉而投靠新的勝者,火雲教的勢力一下子去了半壁江山。
最為諷刺的是,在四年前火雲教挫敗秋聲門、成為武林執牛耳者之地,會鳥山,雙方再一次的混戰裏,黛鵬門、白鵲門兩位門主雙雙命喪於此,雖死死逼迫秋聲門止步於山脈北麓,火雲教已元氣大傷。沙加不知所蹤,穆下落不明,往日的左膀右臂一去,撒加不得不一人麵對損兵折將的爛攤子。
後世之評於撒加,多為譏誚之言。史家皆認定他可成催拉枯朽之大業,卻守不住手中的一片江山,不是個成大計之人。街頭酒肆茶坊之曲辭戲文裏,撒加也都被演繹成工於心計目光短淺的武夫,因猜忌狠心害死自家兄弟,甚至以二弟的頭蓋骨做酒器,大宴群雄。至於他真是個怎樣的人物,似乎無人關心,也無人知曉,乃是繼冰雪公子之後另一個謎。不過巧的是,辛陳朝後四百年戰亂,禮崩樂壞之際,盜墓之風盛行,有人從一富家儒生的墓裏盜出一部已經殘缺的私家史書名曰《止水齋雲》,因下葬之地風大土幹而免於腐壞,上麵清清楚楚寫道:“撒加其人,德如水,性如風。水者,清宜醇厚,深可載物,是以彼之服門眾,化後人,乃是德之厚矣。風者,細微處擷花扶柳,可作女兒調笑之言,激越處崩石摧山,乃傾覆乾坤之能哉!夫風,善變也。其秉性變幻莫測,萬物皆莫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