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的秋天根本不是雨季，可立秋的這一天卻下了這麼一場瓢潑大雨。
    雨水將嶄新的白色十字架澆洗得更加亮眼，新摘的各式白色花朵被編成了一個環，鬆鬆地套在上麵，柔弱的花瓣之間，兜接不住的雨水不斷順著流淌下來，淌過白色的十字架，淌在黑色的大理石上，我父親年輕的臉龐上麵。
    那是張照片並不怎麼像的證件寸照做成的，那位好心地為我父親造墓的神職人員甚至都拚寫不出父親的中文名字，隻好在大理石上寫著：
    “願主保佑你的安息，阿門。”
    雖然眼睛被大雨淋的生痛，視線也一再模糊，但我仍然固執地躲避著大人們伸過來的雨傘，我從不是個倔強而難以料理的孩子，但這一天，我隻想記住身受的一切感覺，我隻是想記住父親。
    盡管我從沒覺得心裏這麼慌亂過，就像我也從沒見過這麼大的一場雨。但我卻隻能呆呆地望著自己生命當中唯一的親人，那張毫不生動的黑白照片。我甚至還沒有學習過這種時候要怎麼宣泄這種負麵的情緒，比如哭泣，母親去世的時候，你還可以摟著我，卻隻是教了我怎麼沉默著深深低下頭。
    所以父親，原諒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混著雨水落下來，請原諒我此時的麻木和緘默。
    直到換了這樣一個方式，像這樣和你交流，並且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可以聽到的時候，父親，我忽然發現，不論我們認為自己有多了解對方，以至於到了最多隻是揮揮手，或是皺眉，動一下眼珠，然後大家都明白的地步，就不用給語言留位置。
    可是爸爸，不是那樣的。
    再多的擁抱或者付出，都不能替代你把愛我這兩個字說出口，我也從來沒有說出來過，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以至於也和你一樣愛你所愛的人。
    感覺還好吧，今後你將可以在很長的時間裏都呆在一個地方，應該會使你更覺舒服吧，再沒有傷痛需要你沉默著獨自忍受，你想念的人自然會來見你，而你不想見到的人，將再也打擾不到你，你最想要的，不就是如此嗎。
    生存就此結束了，可你將看到你愛的人和你的生活卻將因此而展開，學著開始相信我吧，好嗎爸爸？就象我一直都信任著你一樣。
    沒有腳步聲，忽然地，我就被一雙濕透的手臂攬進了一個同樣濕透但柔軟堅定的懷抱裏。我沒有吃驚掙紮，因為我聞到那股多次在你的懷抱裏認識的氣味。
    “遇？”一把低啞柔和的女性語聲在我的頭頂上輕輕響起。
    我點頭，注視著你的那張照片，猜想著你會覺得怎麼樣，我以為這將是個好的開始。
    “伊芙琳。”我輕輕呼喚道她的名字，感覺她抽緊了摟住我的手臂。
    “今年多大？”她的聲音和你慣常一樣的淡漠，和你一樣，她也習慣用沒有抑揚的語調來隱藏自己的激蕩地情緒。
    “九歲。”
    “是可以記憶的年紀了……盡量地記住他吧，你是他曾經存在的唯一證明。”她在我頭頂上輕輕道。我仰起頭，第一次，她的臉清楚地出現在我麵前。
    就像你喝醉後曾無數次提起的那樣，伊芙琳有著一張與照片上的母親幾乎完全一樣的容貌，又尤其是她深栗色的自然卷發和同種色澤的眼睛。但這張美麗臉龐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就像一張麵具，精致，但蒼白。
    不……爸爸，我知道的，使你付出生命來交換的，不該隻是這樣而已。
    “走吧。”她輕道。
    “哪裏呢？”我問。
    “當然是我住的地方，我答應過他照顧你。”她道。
    我睜大眼睛，望進了她的眼睛裏。
    雖然真的很像，但她和我僅存不多的記憶當中的母親的確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她低下的臉輕貼在我的頭上，散發出完全陌生氣息，是一股若有若無的紫伊芙琳味道，混合著雨水獨有的氣味，很冷，但很好聞。
    我低下頭重新望住了你的黑白照片，一個字一個字地鄭重問道：
    “那麼，你將給我一個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