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八章 丕禍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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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眉斜,金鉤明朗,夜空尤是深邃,仰天瞻仰神容便似人如螻蟻,覺渺小卑微,任天帝睥睨。
水亭內曹謙一時愣神,從未想過深宮裏竟會有這等機關。那石階微顯花青,當空月華之色輕柔相疊衍生出一種詭異的濃綠,且折射出漫漫月光,與水亭匾額上的用字色彩如出一轍,好似長苔的銅麵,蹉跎的滄桑不言而喻。他邁出一步,緩緩低下身去觸碰石質,指間傳來陣陣沁涼,像股冰泉直沿指掌竄進心房。
這石質特殊,極像翡翠,但翡翠卻不及它冰涼舒適,又像是昆侖玉,但又沒有玉的通透。要說寶石,卻離光澤奪目還差上一截,說是普通石塊,又覺暴殄天物。搜遍肚中所學,竟無一物名能對號入座,當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之物。
曹謙也再不細究,轉身走至移開的半桌邊,猶豫著起手去拿那個刻有“梵”字的棋盒。本想著這個棋盒也定有機關,可誰知用手一抓,便已離開桌麵附進掌中——這,竟然隻是個普通棋盒?
興許是自己被這怪異的機關唬住了,曹謙不禁彎唇淺笑,似覺得這機關有趣。他為一朝中書之子,地位集寵集優,且本身亦才德兼備武智俱佳,可是卻極少涉足民間江湖,如塊純璧般被嗬護地完整。像如此機關也是今日頭一遭見到,新鮮之餘也覺宮中複雜,定隱藏了種種不能為人齒的秘密,若不然采芑齋也不會無端被封住。這麼想著,一種疲軟及淡淡的厭倦淺微浮上思緒,回憶到白日在邊晁麵前說到的“罷黜”一詞再現心頭。若罷黜,也就罷了;若罷黜,也就了了;若罷黜,也就無心了……
這片天地雖小,卻毫不狹窄,一盤夜空星棋璀璨羅列,月牙兒沉靜如水,倒影於湖麵清純可愛地如同一名掩麵佳人。天地靜悠悠,恍惚一閃神,便可度過千年。此情此景觸動曹謙心內某根弦,便不由多逗留了片刻。看看手中棋盒,忽然靈光乍閃,即刻翻手倒了所有棋子,目光如炬,臉上露出一抹釋然的笑。
夜自冷幽東風自流,星波微漾,茫茫殿宇飛角連環。
沿邊樹木錯身而過,藍色官靴飛快交替著,震蕩起腳踝處的衣袂不停飛撲向前,衣角那隻嫻靜默然的雲中鶴似在穿雲而過,兩隻黑爪直挺挺,透著一股決然。周身不斷有值班侍衛連隊奔向他。
“稟中書大人,聖人遇刺。”此人身著銅甲,昂藏七尺,眉目濃厚,臉盤寬厚剛毅,乃是任宮內甲級侍衛長的徐子魏。
曹孟懷當頭愣住,環顧周身早已候著的數隊披重甲侍衛。夜色忽然黑作成片,將那些侍衛身上的鎧甲融作一團。風過間隙,枝影交錯之中他乍吼一聲:“可知來者何人?”
徐子魏抱拳躬身,大聲說道:“卑職未曾識得,刺客蒙麵著黑色夜行衣,動作迅捷,武藝怪異奇招頻出。卑職無能,讓其逃脫於手中。”
“無能!”曹孟懷負手揪眉,冷霜般的目光漆深,看著徐子魏,“聖人如何?”
“聖人受了些許驚嚇,並無受傷。”徐子魏抬眼迎視曹孟懷,出聲毅然鏗鏘有力,毫不含糊。
曹孟懷收起目光之中的一絲凜冽,嘴角浮了點笑:“徐侍衛長,速速分兵守住各宮門要道,明日辰時之前不得有任何人出入皇宮。”
“可……明日朝時……”但聽曹孟懷如此安排,一向耿忠的徐子魏終於皺眉。
“你照著做就是了。”曹孟懷向其輕輕撇了一眼,繼續將眼光放入四周陣仗雄勢的侍衛隊,那一排排挺立的血肉身軀在夜幕之下像極森然的鐵塔,發著幽幽的銅光。他緩緩伸手按住徐子魏肩膀,低頭輕聲說道,“向前走十幾丈,左轉三丈之地,興許徐侍衛該去那兒瞧瞧。”
徐子魏一聽,心有忖度,當即退後一步:“卑職領命。”說著揚起大手朝空中一揮,“幹、坤、坎、離分守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門,左校尉領十營巡邏前十宮,羅校尉領十營巡邏後十宮。切記不可擾到各位娘娘,聖人遇刺一事也皆不可向娘娘們提及。”
“是!”眾侍衛齊道,同聲而應,聲及九天。隨著徐子魏手掌落下,腳步聲有序響起,分散向各周。
曹孟懷抬眼目睹侍衛叢漸行遠離,一抹不易察覺地微笑逐漸浮上嘴角。轉身見徐子魏依然立於原地,身後尚有十幾名侍衛跟從,便又挑眉:“本是夜深人靜之夜,此番鬧了鬧,怕是驚擾了秦王,爾等還不前去向秦王賠罪?”
“是!”餘下侍衛皆領命離開。
徐子魏仍靜默站立,漆銅鐵甲看似無比凜冽。那夜中的風吹過,隻餘發鬢輕渺而飛,整個人便像是凝結了的銅像。他突然抱拳向曹孟懷鞠了一躬,絲毫無壯漢的粗劣,反倒是有了文人雅士的一抹拘謹:“謝中書大人提拔,卑職日後若施展了報複,定結草銜環,不忘大人多次提攜之恩。”
曹孟懷拂袖:“徐侍衛心有鴻鵠之誌,區區五品侍衛長著實委屈了人才,本官早就有心給你機會了,隻是一直碰不到。這一次,你可要好好把握。本官話已至此,該怎麼做,徐侍衛心中也當有分量。”
“卑職明白。”
“去吧——此人,不一定要活捉。”臨了,曹孟懷補了一句,便頭也不回步往鼎康帝寢宮方向。
徐子魏撇開身,目送曹孟懷遠離。他本是東埕廣陽府人士,因悌孝廉義賣武贖母出名。鼎康四年時殿試,棋差一招落榜,遂回鄉得母喪噩耗,於母墳前麻衣齋守三年。是也,曹孟懷偶聞子之遭遇,便於殿前舉其孝廉。正如他所說,曹孟懷對他多次提攜,此等知遇之恩日日感懷心內,也便曹孟懷所言他便深信不疑。
他轉過身,握緊腰間寶劍,眸光裏充滿篤定。不一定要活捉者,便是不能留者。既曹孟懷已如此暗示,那刺客便是非除不可。沉穩的腳步音律顯露他煞是不錯的武功底蘊,下盤紮實,且步步為營,目光之中更露鋒芒。
按曹孟懷的指示,向前走十幾丈,左轉三丈之地,不正是——“采芑齋”?徐子魏小愣了片刻,越感覺到手掌中的劍把灼燙。忽來一陣黑風如從夜中突然竄出,輕輕落在他麵前,又是輕盈朝空中一躍,便落進了樹叢裏,不見蹤影。快地如同貓身。
“哪裏跑!”徐子魏一眼便認出那人正是先前自己在鼎康帝寢宮內所交手的刺客,全身血液立時沸騰起來,紅著眼睛就追了上去。
那黑影竄地飛快,在樹叢之間時現時閃,較人琢磨不透。這路武功怪異極了,東埕國土屬平原較多,江湖人大多精於刀槍兵器,而此輕功這般了得的還是真未曾聽說過。不過西唐山巒奇多,要數輕功,當屬西唐人最是精湛。想到這裏,徐子魏不禁頓了一頓,今日之時,可不來了一個西唐人嗎?難道此人是秦王?乍是被這想法驚出了一身虛汗。不敢怠慢,又急奔了上去。
那刺客停了停,似想起什麼飛快摘掉發上黃玉飾物拋進底下草叢裏。青雲遮閉月,隱隱淡光灑下草間,赫然是西唐的皇族象征之物。此人的的確確是秦王!他察覺身後徐子魏緊咬不放,心內頓時惱羞成怒。依剛才所聽到的,想必已有一批人前往萬福宮等著抓他現行,若他此刻回去,隻是成全曹孟懷之計束手成甕中之鱉。可若真跟身後這蠻夫過個幾招,勢必要露出馬腳了。剛才在鼎康帝寢宮時,好不容易才藏住了身手,要不是見他起了疑心,早將這廝斬於劍下了。千算萬算,算不到這曹孟懷竟還在皇宮內!真是恨地他牙根也癢。
“還不快束手就擒!”徐子魏堪堪追上來,大喝一聲。
秦王索性轉身,直麵他。隻是他一人,倒也好解決。一劍閉命,死人又怎會說話!想著,便猖狂大笑:“哈哈哈哈——不知死活的東西。”
徐子魏臉色立即漲紅,振劍出鞘二話不說就飛衝了上去。
秦王冷笑一聲,抽劍迅捷格擋,身如輕燕往後飛移。目光之中幾絲輕蔑:“小子,皇宮內若都是你這般無腦的莽夫,十個邊羿也不夠我殺的。”
“狂徒,膽敢直呼我朝君主名諱,當死!”徐子魏臂力增進,猛向前一壓。可秦王功夫亦是了得,就隻憑一把劍便作勢卸去了他半分力道,使其空有雄勁卻不知該如何運作。他詫異,彼方年紀輕輕,卻身手如此不凡,要練成像他這般的內功,自己必要心無旁騖閉關五年才勉強可達到。剛一閃神便遭秦王反擊,推開他壓下的劍柄,一個和風掃地,將他掀遠半丈之遙。
“我朝的君主?哈哈……看來你也不笨呀!”秦王狠上心頭,知這斯大意已猜出了分毫,下力更猛,劈劍間劍光如閃電,招招狠辣。
“糟糕,一時說漏了嘴。”徐子魏當下懊惱,起手被迫連翻格擋,好不狼狽。
頓時,劍花如帶針的滾浪,來勢洶洶,黑色夜中兵器撕殺閃現紅色的火花,像鬼火般灑遍四處。
正端著滿滿一棋盒水,推入殿門的曹謙頓時愕住。細耳聽得采芑齋外劍鋒過招之聲激烈而尤為接近,今夜究竟出了什麼事?他的眉峰猛蹙,正欲放下手中棋盒出去看個究竟,裾下卻突遭拉扯。
他低頭,臉色一瞬轉白:“葉姑娘,你怎麼了?”
遊昭容氣弱遊絲,不知何時從殿內爬到了門邊,渾身布血,煞是猙獰。她兩隻手隻抓了曹謙褲裾一下便再無力氣,頹然摔入地麵。借著月光便可看到自殿內到她身下,一條半人粗的血痕,正暗臥地麵。曹謙頓時明了,那傷口太深,剛才上殿梁之時又不小心扯裂了,敷的那點藥實在是不夠分量止血。
他飛快扶起遊昭容,將她托到自己背麵,低身馱起她道:“葉姑娘,外頭的人恐怕會隨時闖進來,我先帶你去個地方躲一躲,你一定要忍住。過了這一關,你便可以活下來了。”幸得發現了魚藻亭的機關,若不然,一旦自己投身搏鬥便顧及不到她了。
遊昭容尚殘存知覺,也將曹謙當成了救命草,輕輕環住他的脖子,極其配合。她微微笑了笑:“太傅大人,果真是個……好男人……”
曹謙亦回了一笑:“姑娘可真懂苦中作樂。”說著,便輕壓上殿門,匆匆背著遊昭容趕往魚藻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