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六章 清月風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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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羅帳徐徐挽起,邊晁負手昂然度步而出,隨身宮奴趨後。
夜已有點深了,雨過之後天空明澄無雲,星光奇亮,一彎月牙正如金刀懸掛天壁。整座中書府悄然無聲,除卻遊廊上吊掛的薄翼明燈,通府便無生機了。
“太傅可有消息?”邊晁問道。
旁邊中書府的家奴遞上本年大紅袍,輕語道:“還無消息。”
邊晁黑沉沉的眸子半眯,並不去接那茶:“你家公子可有過這種情形?”
“今日是頭一遭。公子平時都是日夕而歸,稍歇之後用膳,亥初便於房內看書亦或於後園舞劍。現下已過子初卻還未回來,乃是頭一次。”
“竟也不派人來知會一聲?”
“無人知會。”
“嘩——”邊晁揮袖掀掉那家奴手中的茶,星星點點的茶汁盡飛,甩地身旁宮奴滿臉。
屋子裏隨侍的宮奴家婢見狀忙都跪下,顫聲含糊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邊晁近旁的宮奴已見慣了他這種大興作為,自作聰明道:“殿下少安毋躁,奴才猜想太傅可能知道殿下擔心他的傷勢,說不定在東宮候著呢!”
邊晁抬腳衝這宮奴胸口就是一腳:“你這蠢驢何時看見本王擔心他了?”
“奴才……奴才見殿下憂心忡忡,已在太傅房內等了三個時辰之多,奴才便以為……奴才便以為……”宮奴大慌,含齒哆嗦道。
“死奴才!”邊晁憤然,又是一腳,直把那宮奴踢地倒地,口吐鮮血,嗷嗷直叫。
眾奴見狀,皆噤若寒蟬,再不敢多做唇舌,以免牽連受皮肉之苦。
屋內油燈昏黃,牆壁上騷畫雅字垂掛,案頭書卷疊堆,墨寶浩瀚。整室浸潤著濃濃的書香以及細微的一絲血腥味。
邊晁仰頭凝視一幅字畫,畫麵爽潔,隻在右下角落了幾株雪梅,從旁曰“滿招損,謙受益”,字下蓋的是曹謙的隨身私印。坊間傳言,曹謙之“謙”字便是出自此句,於是才落成一名謙謙佳公子。
半晌,屋內隻餘那名宮奴怯聲微嘶,幾許沉默莫名纏繞於屋頂,狠狠向四麵排湧,壓至眾人頭頂。邊晁目不轉睛盯著那一個“謙”字,久然靜默之後,轉身睥睨腳下滾作一團的宮奴道:“滾出去,免得汙了這屋子。”
眾奴忙不迭抬起那倒地的宮奴,萬萬不敢慢了一步。室內隻餘了幾名中書府的家婢,個個膽顫自危,垂首立著。
邊晁野鷹般的目光掃了一周,突然又被牆上一幅梵葉拓文吸引了去。字狀似龍飛鳳舞,不得研究,字末落有四五個簽章,排成一堆,皆是同一個人,隻是刻章字體、格局不同罷了。邊晁雖不好學,但這梵文終是學了一點,況且曹謙每日鞭策,到底是有些印象的。他上前撫過簽章紅印,慢慢讀道:“一指……”這一指後麵究竟是何,卻是怎麼也讀不出來了。心下頓時恨地咬牙,大袖一揮扯下字帖扔至地上:“回宮!”
屋外立時跳進幾個宮奴彎腰,尖著嗓子道:“擺駕,回宮——”
那幾個家婢“撲通”跪下,待到屋子重新恢複寧靜方才抬起頭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莫不鬆了口氣,慢慢起來理起了屋子。一名家婢撿起被邊晁糟蹋的拓文,直嘟囔:“這可是公子最珍視之物,是夫人生前的遺物,卻被太子殿下這麼對待,真個糟蹋……”
“噓——”從旁提著掃帚的家婢忙捂住她的口,“這話豈能亂說,當心你的舌頭。”
那家婢直粲舌,麵色土灰,默默拍打那拓文,突然又是一聲大叫:“哎呀!這東西髒了……”
眾人皆圍了過來,原來是剛才被邊晁踢得吐血的那名宮奴的血,染上了這幅字。這一灘血,如盛開的紅蓮迅速舒張擴散,將整幅字染地一塌糊塗。見這情形,幾人都懵了。
夜越似靜匿,飛鳥剪影劃成墨點,自夜空飛掠而過。
曹孟懷一路沉緩而行,漸離了鼎康帝的寢宮。想是鼎康帝今日真多喝了幾杯,一睡,竟沒再轉醒。眼見時辰已近二更,若再逗留怕有遭話柄,便退了出來。昏黃時秦王過來探望,見鼎康帝沉睡不醒,也隻好作罷,回自己寢宮休憩。
這一日,曹孟懷憂心惶惶,似有什麼不知名的東西,悄悄移動著,爬行著,窺伺著,但卻無法讓其洞悉到確切。一貫謀謨帷幄,諳音察理,他翻手便無人覆雨,而這秦王,無疑不隻是年輕氣盛這麼簡單。
猶記得秦王十歲那年入東埕皇宮,隨行一幹便有西唐三王——先秦王、遼王、燕王等陪同。昔日他還是一名小伢兒,便已知曉這三王隻是以同行為名,實則一邊暗探東埕軍事,一邊監視他。那一趟他兩麵受夾,也著實難為了他,但他卻依舊能安然度之,兩邊都望風希指,全身而退。一年後,先秦王造反被誅,沒成想他小小年紀便榮封為秦王。
這次,還道他“朝秦暮埕”,猜測亦是來左右縫源,做牆頭草的,可若是這個目的,為何出言如此挑釁?若不是,那他究竟目的何在?
意遊神蕩,不知走到了哪裏。曹孟懷忽而停下腳步,舉目看了看周遭。夜色如潑墨,大雨之後百草氣味清香,頗讓人神清氣爽。他轉過身,想著原路折回,目光觸及對麵紅漆大門頓如遭電畿。
“采芑齋”四字金黃,月華之下如鑲金箔。
曹孟懷眼神一時空茫,不明為何會走到這裏。他淺歎一聲,上前推開木門,院落荒蕪,草長蟲鳴,殿角參差飛揚,一時悲思汲上心頭。
此院塵封了若幹年,青石板間隙內錯生青苔班駁。幽藍的月光輕盈而瀉,樹影搖姿間清風送爽。若他記憶猶在,離大院紅門百步,左轉便是一個精巧的水亭,名曰“魚藻亭”,亭周假山鬆柏,水石清華。亭內四季如常擺著一副未完的棋局,不知可還在不在?百步右邊栽有珙桐樹,樹下幽蘭叢叢,彼時乃是一方逍遙之地。而今——
他轉身朝右邊走去,依稀朦朧的夜色之下,已看見了珙桐樹挺拔的輪廓。
曹謙迷糊之中忽聞到殿外輕微的腳步聲,登時清醒。睜眼便看到遊昭容睡地甚是安詳,無半點醒轉的跡象。他一時便覺心慌,撲將過去輕喚道:“葉姑娘?”起手摸了摸遊昭容的身體,隻覺得一股炙人的熱度像條火蛇一樣直鑽進他的掌心。心內立時喜憂參半。
喜的是,她還活著,憂的是,若再不救治,也難逃一死。
火光明滅,已是最後一絲星火。空殿內飛揚著陣陣煙火的味道。
曹謙替遊昭容蓋好衣服,便想著出去弄點水過來。走至門邊,忽又聽到一陣清晰的腳步聲。還以為是自己剛才迷糊之中的幻聽,沒成想這荒殿真竟有人來!莫不是那秦王死要見屍,前來挪屍的?他掀開木扉一條縫,但見一個人影在珙桐樹下慢慢徘徊,未幾時彎腰不知撿到了何物,突然向他這邊投來一眼。
曹謙猛驚,夜太朦朧看不出到底是誰,隻見那人已慢慢度向這裏。他掌心一時布汗,慌忙回身抱起遊昭容,踢掉火堆,提氣飛到了殿梁之上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