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章 朝陽私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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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雨茫茫,宏闕霄漢接天穹。蒼鳥孤鳴,離疏荒際,殘花失偶比清秋。
曹謙細眼,自窗台的縫隙中注視著邊晁忘年閣上的身影。閣內的邊晁正寬下濕透的絳衣,身後的宮奴早已準備好,雙雙抬手將幹淨的絳衣提至半空,等待邊晁伸手。
邊晁的臉色依舊沒有回轉過來,澀白的唇緊抿,突然揚手扯下宮奴手中的絳衣扔到地上。
閣內宮奴立刻跪成一地,紛紛俯於邊晁腳前。
正此時,不知從哪邊過來一名女子,撿起絳衣撣了撣。
邊晁轉身向她,未幾時,便一同朝裏寢走過去。
看到此處,曹謙搖頭,輕輕闔上窗扉。
果真流連女色?他仰首,目中倒影出繁麗垂帷,與眸底那抹哀歎融成墨色。掃視殿宇之內,書桌上錦藍色結繩裝幀的書籍正靜臥案頭,他輕柔拂過,如帶悲憐。
“稟太傅,”一名宮奴彎腰屈背來告,“聖人朝陽殿設宴,請殿下與太傅同赴。”
曹謙略思索:“聖人為何這個時辰設宴?”
宮奴微抬頭,左右不見邊晁,便壯了膽子,麵向曹謙:“先皇後之侄子,西唐秦王私訪。”
“私訪?”
宮奴壓低身子不說話。
曹謙疑竇叢生,西唐雖向來與東埕麵和通婚,實則各有所防。現在秦王居然毫無前兆“私訪”東埕,是什麼居心?
“太傅?曹太傅?”宮奴見其失神,輕喚道。
“我知道了,太子殿下一更完衣,我們便會過去。”曹謙回神,正逢宮奴鎖視自己手臂上的傷,於是翩翩轉過身,“你先下去吧。”
“是。”宮奴雖訝異,但也不作多問,靜靜退了下去。
剛才頤景園內打翻金盆的宮奴正巧進來,與那宮奴傾身招呼之後,便直往曹謙過來。
“太傅。”宮奴壓首遞出背上包袱。
曹謙接過,取出一件素日穿的官袍,慢慢地換上:“有沒有碰到中書大人?”
“中書大人此刻正前往朝陽殿,他命奴才向太傅交待一聲,朝秦暮埕。”
朝秦暮埕四字漸入心中央,曹謙正束腰帶的手猝然一痛,腰帶落地。
繡紋緋炮如火,寬大垂長的袍身當中,是曹謙修長挺俊的軀幹。宮奴乍愣,立即跪地叩首:“奴才失言,請太傅恕罪。”
曹謙撿起腰帶,動作緩慢地束上腰際,眉梢已隱現不安:“起來吧。宮內口舌眾多,今日之事必要緘口不言,不得對旁人說起。那鬆水亭廊內的幾名宮女也好生去打點好。若是此事透露半點,至使殿下名譽遭受一點傷害,定不輕饒。”說是,他便放了幾錠銀子於桌上,縱然離去。
入得忘年閣,邊晁顯然已承魚水之歡,閣內宮奴皆垂首待候,玉簾隱約間微聞低歡聲。見曹謙進來,宮奴忙跪下俯地。
曹謙揚手,止住宮奴出聲,且一一將他們遣下,步往裏寢玉簾邊駐足:“殿下。”
沉穩之聲回響殿宇,低歡乍停。
片刻,便有兩名女子先後自裏寢內掀簾而出。
“見過曹太傅。”打前的女子欠身,垂首向曹謙施禮。
曹謙點頭,忽覺側際投過來的目光怪異,便稍稍瞥目看了一眼她身邊的女子。
該女子一身青色羅裙,腕間金釧小巧可愛,發際隻插一支玲瓏步搖,墨發如雲,一如她此刻盯著自己的眼眸,漆黑不見深底。這東埕朝堂上下,廟野裏外,也未有女子敢如此大膽地凝視自己,曹謙忽覺這女子頗有個性。
“你叫什麼?”他問。
遊昭容麵色一時煞白,退開半步,然僅僅隻這一刻,先前的失態已變做平靜:“葉寧。”她的回答簡短利落。
曹謙勾起薄唇笑了笑:“葉寧?”他仰頭沉吟似是呢喃,“雨條煙葉,澹泊寧靜,好名字!”
遊昭容輕微啟唇:“太傅抬愛。”
曹謙愣了愣,低頭審視她。
“別過太傅。”遊昭容微施一禮,擦過身邊女子,徑自朝忘年閣外走去。另一女子匆匆又朝曹謙欠了欠身,亦飛快地追上去。
曹謙搖頭自笑,衝裏寢內的邊晁恭敬道:“臣曹謙特迎殿下前往朝陽殿赴宴。”
“這個時候赴什麼宴?”因擾興而沉鬱的口吻不帶任何色彩,蒼白一如此時外麵的雨幕。
“西唐秦王現下正在朝陽殿內,聖人既是傳喚,便是聖旨,臣不得已撫擾殿下興致。”
遊昭容半步跨在殿中門檻之外,猛然回身,身後跟著的女子驚了一驚,慌忙繞過她匆匆遠離。她眼眸之中忽染詫異,詫異之中又似彌漫著層層水煙,待到邊晁突然掀簾出來,她才踩著淩亂的腳步離開。
邊晁紅色絳衣敞開,胸膛皙白皮膚若隱若現。閣外沉風乍起,竄入殿內忽而將其衣襟掀開更甚,胸膛上那幾個靡紅齒印赫然若揭。
曹謙耳根一熱,別過頭。
“曹太傅莫非不諳男女之事?”邊晁譏誚,緩緩收拾衣物。
“聖人傳喚已多時,殿下……”
“曹謙——”邊晁憤然捏住曹謙下巴,猙眸逼視,“本王偏不信,你曹謙就沒有七情六欲。”
“殿下……”曹謙狼狽退後,掙脫邊晁桎梏,下顎立時騰紅。
邊晁輕笑,緩緩轉過身:“哼……曹太傅也有失態之時?奇聞!”
“請殿下速速隨臣前往朝陽殿,若聖人怪罪,臣下擔待不起。”曹謙知是邊晁故意輕佻,心下並無介懷,上前俯身凜然道。
“哈哈哈哈……誰人不知曹氏於東埕呼風喚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父皇又怎會因區區遲到苛責你堂堂曹中書的長子,東埕王朝的太子太傅?”邊晁褐眸斜睨,細長的手指不停繞弄絳衣上的綢結。又慢慢地轉身向曹謙,托起他低垂的下顎,“又或者,是你曹太傅,麵對本王……心,有雜念?”
被迫迎視邊晁目光的曹謙頓然困窘,麵色赤紅。他倏然握緊雙拳,閉上眼眸:“臣下心如直水,俯仰無愧於天地。”
邊晁細眼:“太傅——果是本王最欣賞之人。哈哈哈哈……頤景園之事……”他輕緩撫摩曹謙下唇,張口之間透露幾許瞻仰。
“臣下已打點好諸事,請殿下放心。”曹謙心內驚悸,忙退開一步俯下身道。
玉指僵曲維持著剛才的形狀,邊晁煞白唇色隱含幾分薄怒,正要為曹謙的刻意疏離而發作,忽瞥見他緋紅的袍袖上暈染著一層殷紅,心中便隱隱壓抑了一股疼。他轉過身,掀簾步入裏寢:“請太傅稍待片刻。”
“是。”曹謙緩緩直起身子,凝望邊晁玉簾內隱約的背影,良久,長歎無語。
雲翻雨湧,東宮上空烏龍翻騰,刹時一個電掣雷鳴,慘白若銀蛇出洞,將茫空劈地慘烈。一陣大風糾結起團團旋渦,裹住對門槐柳八方蹂躪,未幾時枝殘葉落,柳條兒碎了一地。那似眉美嬌的墨綠葉片,輕輕揚揚,帶著雨水飛進忘年閣……
“砰!”一聲,碧玉杯猝裂,一注血水混著酒液沿黢健五指流地緩慢。
“來人,快宣禦醫!”鼎康帝起身凝視秦王,見其麵色土灰不禁心下揣疑,“這雷光耀眼異常詭異,秦王受驚了吧?”
秦王呐口微張,血已染花繡錦桌布,手邊那支象牙骨白匙愈發晶亮。待聽到鼎康帝叫喚方才回神,恢複常態:“回聖人,不妨事。”
鼎康帝報以寬慰之笑,緩緩落回座位:“私下無人,秦王這聲‘聖人’不免叫地生疏。”
秦王擺弄匙中血滴,嘴角含笑莫深:“皇舅聲聲‘秦王’,侄兒怎敢任意逾越?”
鼎康帝一愣,繼而仰天大笑,笑聲洪亮如晨鍾撞罄。秦王狐疑,側首凝視這位高高在上,又委實親切的舅舅,目光裏忽有一絲不可捉摸。
正逢此時,曹中書曹孟懷現身雨幕,堪堪進得朝陽殿屋簷之下,便被這陣笑驚住,問身邊宮奴道:“聖人早朝之時還因滇河流域水漲,洪澇隱災之事大發雷霆,為何現在心情忽轉?”
宮奴躬身:“回曹中書,想必是多年不見秦王,聖人打心裏高興吧。”
這宮奴是多年來侍侯鼎康帝的,萬般揣測聖主之意,已漸成習性。正待他為這番中規中舉的說辭而沾沾自喜時,冷不防遭曹孟懷輕斥:“混帳,那秦王是何許人你還不知?雖說是惠成公主嫡子,可身上終究流的是西唐的血。身為聖人身邊最為親近之人,你不光不隨側侍侯,時時提點聖人,還自我鬆放警惕。本官問你,若是聖人出了任何差錯,你有幾個腦袋可以砍?”
“這……這這……”宮奴左右盼顧,失了主意,急慌慌地想跪下,又被曹孟懷一把拉住。
“枉你是多年的老奴,現下可是承罪的時候?還不快進去候著!”曹孟懷眥裂發指,氣地狠狠掐住宮奴手腕。
“老奴……老奴知罪,老奴這就去……”
曹孟懷鬆手,眼見那宮奴蹣跚著進入內殿,方才捋了捋羊胡,鎮定心緒,順撫發鬢,撩袍徐徐走進去。
“臣下曹孟懷參見聖人,見過秦王。臣下來遲,請聖人恕罪。”
未待曹孟懷躬身施禮,鼎康帝已伸手示意其入座:“曹中書不必拘謹,朝陽宮沒有外人。”
曹孟懷眼皮一跳,偷偷注視著秦王忐忑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