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看！”雪兒指向地麵，凡是有水漬的地方，桌腿、床柱、門縫就連堅硬的青磚，都有深深的燒灼痕跡。他們看了看漠帝，又看了看雪兒，再看焦痕，不寒而栗。
    “雪兒，你的腳沒事吧？”驚瀾剛想伸手。
    雪兒又躥回忘憂肩頭，“我沒事！”
    “雪兒……”忘憂語帶拖音，倒提著雪兒，粉紅的腳墊變成了灰褐色，上完藥放進包包裏。“不準隨便亂蹦！”
    雪兒咧嘴咯咯笑，“雪兒最喜歡忘憂了。”
    “大總管！”殿門外傳來驚慌的稟報聲。
    “什麼事？”樹玉立刻恢複鎮定。
    一縷銀色流光伴隨一個身影，出現在他們麵前，“偏殿的替身被殺，身中十餘刀，滿床是血。”
    “大總管，偏殿出大事了！”門外的內侍雙腿發軟。
    “驚瀾和樹玉去處理，銀梟繼續追查。”漠帝淡然開口。
    “是！”樹玉去了偏殿，驚瀾和銀梟一躍上了殿頂。
    片刻之後，樹玉臉色嚴峻回來，青柳宮內值夜的近侍和侍女，就連安置在偏殿內的侍者和侍女全都莫名暴斃。這些侍者和侍女都經過嚴格挑選和培訓，身手非同一般，對付普通暗殺都遊刃有餘。
    “陛下，您能走動嗎？”樹玉想了又想，就連夜空中的貓頭鷹也糟了毒手。“請您進地宮養病。”地宮是他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
    “哥，銀狐們昨晚去謎林搜了雪兒說的溶洞，空手而回，但發現有人居住過的痕跡。”驚瀾掏出一張羊皮紙，上麵繪有搜索路線和溶洞地貌，極為精準。
    “雪兒，那個人長什麼樣子？”漠帝支撐著坐起來。
    “什麼樣子都有啊，有時候是老人家，有時候是年輕壯漢，有時候是美人。”雪兒掰著小手指，有模有樣地數，“他很可怕，我親眼看過他吃了一個小寶寶，吃完之後就變成了小寶寶的樣子。蘑菇是他逼我吃的，很難受很難受，他讓我學殺人，我不願意，他捏斷了我的手和腳，撕開了我的肚子，扔在謎林裏。”紅瑪瑙般的眼睛蒙了水汽，絞動小手，不說話。
    “雪兒，不怕。”忘憂費了很大力氣才治好了雪兒，從此再也沒分開。
    “混帳！看我活剁了他！”驚瀾氣得哇哇叫。
    “驚瀾，如果是他，我們防不勝防。”漠帝蔚藍的眼瞳裏有什麼一閃而過。“我們一起去地宮。”
    “是，陛下。”驚瀾抱起虛弱的漠帝，樹玉領著忘憂，忘憂抱著雪兒。
    青柳宮被樹木和綠植包圍，有個小池塘，栽了幾株睡蓮，驚瀾徑直踩進池塘，樹玉緊跟著踩進去。
    “這……”忘憂眼看著驚瀾被池水沒過頭頂，她不會遊泳。
    “快！”樹玉拽著忘憂往水中走，“沒事的。”
    忘憂踩入池塘，驚訝發現連鞋襪都沒濕，不像在水中，反而像踩在柔軟的地毯上，不管步子大小，總有什麼托住她的腳，很平穩，也很舒服。
    池水沒過頭頂，忘憂更驚訝了，波光粼粼的池塘下麵，七彩的神仙魚、孔雀鯛、帝王魚……四處悠遊，她伸手可以碰到魚兒，卻神奇地能自由呼吸，雪兒更是樂得左看右看，恨不得直接抓住在眼前遊動的彩色鸚鵡螺。雖然忘憂不明白為什麼，但她至少能感覺出，這裏是眾多魔法的巧妙組合而成的。
    水下行走了不知道多久，魚兒和水都消失了，走入一條白岩築成的隧道，圓拱型的頂部，有巨幅精美的壁畫長卷，畫的是漠原地貌、人種、物種，形形色色，四翼火龍、金翅鳥、極樂鳥、彩雲猊、帝王鳥、水神獸……淺藍的主調，使這幅畫更加優美。隧道兩邊是石像，有男有女，雍容華貴，氣度非凡，忘憂看得滿臉問號。
    樹玉說是從第一代漠帝開始，皇室成員和朝中重臣都會有一座石雕，象征祖先護佑漠原國。走過這條地下長廊，必須心懷感激，從此兢兢業業地各司其職，為漠原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栩栩如生的石像、華麗的服飾、閃著寒光的封印兵器、精美奢華的飾品……地宮裏彙集了漠原國的傳統和精粹，是曆代漠帝精心守護的地方，除了重臣要士，沒有人知道這裏。
    曲折通透的走廊裏，忘憂看得眼花繚亂，石像的表情豐富，慈祥和藹、嚴肅沉默、嬉笑怒罵，不知為什麼，忘憂能感覺到每尊石像的特別之處，仿佛能看懂他們的擔憂、重任和竭盡所能的付出。
    “哥，很少有人能進入這裏，不生貪念的。”驚瀾抱著漠帝，漠原皇室血親，可以無聲交談。
    “她向往的不是這些。”漠帝淡然回答。“走完這條長廊，就能知道她大概的身份了。”
    “樹玉也請忘憂直呼其名，這就很不尋常。”驚瀾細細盤算，他們仨從六歲開始一起長大，三人的性格也差很多，驚瀾是性情剛烈的流火，漠帝是不動聲色的浮雲，樹玉是外熱內冷的火山寒冰。
    “陛下，千瞳沒有出現。”樹玉不斷聽到忘憂的各種驚歎聲，也隻是驚歎，他見過無數雙眼睛，尤其在漠原宮內，哪怕再清澈的眼睛，都隱藏著貪婪和功利的心。但忘憂的眼睛是特別的，與其說她是冷漠，不如說是至清至純的眼睛，她驚訝石像的靈動，讚歎服飾的優美，震驚於兵刃的獨特，感歎走廊的別具匠心。
    “她怎麼無動於衷呢？”驚瀾很不甘心，他第一次進來的時候，千瞳長滿了整個走廊，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眼睛盯著他，害他被父王關了一下午的禁閉，他不就是想偷摸一下焱劍嘛。
    “你有沒有覺得她像一個人？”漠帝不由勾起一絲微笑，驚瀾那年四歲，被關在書房裏吼了一個下午，好不容易到晚上母後偷偷把放他出來，他氣得狂揮兩拳，在眾目睽睽之下烤幹了池塘的水！驚瀾一怒成名，成為漠原最年幼的天才火係魔法師。“琴瑟雙鏡中的小女孩，有對小巧的翅膀，揮揮手就可以卷起滔天巨浪。”
    “是啊，自從鏡子被盜後，再也沒見過她了。”漠帝陷入回憶，他六歲受重傷，靠著守護師的生命渡日，仍然苦不堪言，換藥他疼暈過去，吃藥他無法下咽，母後每天以淚洗麵。父王把他抱進地宮，他在鏡子裏見到很可愛很認真的小女孩，五六歲的模樣，凍得鼻子通紅，淚水在大眼睛裏打轉，冰天雪地裏一次又一次練水係法。當冰封的湖麵在她的號令下掀起千尺冰棱時，她笑著撲到白鹿的身邊，又蹦又跳，漫天風雪也遮不住她燦爛的笑容。仿佛能讓冰雪融化的笑容，就這樣刻進他的心裏。
    “陛下，請到這裏休息。”樹玉拍拍錦鹿石雕的叉角，牆壁不露痕跡地顯出一扇烏黑的木門——養心闕。
    地宮裏很冷，呈大圓形的養心室裏鋪了厚軟的純白長毛地毯，裏麵搜羅了不計其數的珍藏古籍字畫古玩，圓拱形書架從地麵一直延伸到屋頂，占了大半牆壁，還有幾個座位可供隨心所欲地閱讀。最讓人難以想象的是，這些書架由神奇的沙枷樹長成，整個書架是有生命的，沙枷樹又稱黑夜聖樹，有樹中美玉之稱，生長在沙漠之下，木質堅硬烏黑、柔潤有光澤，還散發著淡淡的樹脂香味，是漠原國特有的珍稀樹種之一。
    “陛下，您就在這裏休息。”樹玉招出舒適柔軟的床鋪，把漠帝妥善安置好，他才能與驚瀾兩人揪出血案的主凶。
    “忘憂，陛下就交給你了。”驚瀾握著漠帝纖細的手腕，哥哥六歲以前還算有肉，現在瘦得皮包骨。
    忘憂想說什麼，又把話咽下，隻是目送他們離開。反正她隻是個醫官，沒法反抗，不管他們帶她來這裏，是試探，還是信任，她都無所謂了。
    “忘憂，這裏好漂亮。”雪兒乖乖蹲在包裏，不停擺動著大耳朵。
    漠帝又睡著了，從昨日開始，一直醒少睡多。
    忘憂在書架前走來走去，不斷把頭抬起再抬起，總也看不到書架的頂端。隨手抽了一本出來，一張鋪著座墊的座椅像長了眼睛似的，移動到她身側，邀請她坐下。
    “陛下，我能看這裏的書嗎？”忘憂猶豫片刻，還是走到漠帝身邊。
    驀然睜開的蔚藍眼瞳，嚇了她一跳，漠帝並沒有睡，隻是閉目養神。
    “你去拿，風形書架第五排第七百六十三本書。”漠帝淡淡開口。
    忘憂仰起頭才發現，看似整片的書架被分成了很多區，各個區的顏色深淺和形狀都不相同，找到風形書架前，她才知道第五排書在半空中，短短一截書架最多能放一百多本書，第七百六十三本在哪兒？
    “坐上樹椅，想到就可以。”漠帝的聲音像寂靜山穀中的微風。
    忘憂照做，想著第七百六十三本，樹椅伸出一個枝條，片刻一本書輕輕托到她麵前。她伸手，沉重如鐵！這書好重啊！
    樹椅又伸出幾個枝條托住書本，黑色的樹葉，葉脈的顏色極深，葉肉較淺，像上好的木刻工匠精心雕刻而成。忘憂被移回地毯上，眼看著三個手掌大小的書，像拆開的折紙般越來越大，直到像座書櫃般，被樹枝牢牢撐住。厚重的羊皮紙為封麵，精心繪上了絢麗的圖案，書名《杳渺聞錄》，每個字都與忘憂一般大小。
    “第七千三百六十五頁，雪兒，你說的人是他嗎？”不知什麼時候，漠帝走到忘憂身後。
    巨型書本自動翻開，嘩啦啦掀起一陣旋風，頭頂盤著一條蝰蛇，像發帶束住像火焰般飄動的長發，一雙火紅的眼瞳，有著蛇一般的豎線瞳孔，額頭上一排圓弧形的突起，非常怪異，尖尖的耳朵下緣掛著幾隻微型骷髏，黑黑的眼眶裏有跳動的火焰，脖子很粗，青筋像參天古樹的樹根一樣突出。寬闊的肩膀肌肉糾結，比猛獸更狂野噬血的氣質，讓忘憂連續後退了好幾步。
    “不是，他很瘦，頭發像雜草很幹，耳朵上也掛著這個，”雪兒指著骷髏耳墜。
    “這是魔巫王赫拉沃爾。”漠帝坐上另一張樹椅，指著巨大的火紅色眼睛，“每個魔巫的眼睛裏都有像旋渦的瞳孔，仔細看，這裏麵有六個。魔巫能力越強，漩渦越多。”
    忘憂看著漩渦型的瞳孔，火紅色，眼睛裏像有什麼正把她拖進去，她使勁搖了搖頭。
    “怎麼了？”漠帝看到忘憂臉色慘白，搖搖欲墜，急忙扶住她。
    “這是什麼？”忘憂不著痕跡離開漠帝的手，魔巫王的手中，飄浮著一塊形狀奇特的石頭，似玉非玉，略帶透明又好像蘊含著浮動的生命，與其說是塊石頭，不如說更像盛載生命的容器。
    “魔巫石遺失很久了。”漠帝腦海裏一閃而過。
    忘憂看著魔巫石，她覺得自己像被腥味驅使的蠅蟲般，不由自主地向前。
    明亮的地宮變得像雲霧般飄渺，忘憂仿佛踩在柔軟的雲朵上，漠帝的聲音忽遠忽近，耀眼的太陽中有個朦朧的身影正深情呻唱，天籟之音也不過如此吧，動人的琴聲，仿佛清冽的山泉潺潺流淌，忘憂渾渾噩噩，向太陽走去，一步又一步，歌聲琴音與太陽一起越離越遠，她高聲喊叫請求他們等一下，她想追，可腳下的雲像泥潭般……
    “忘憂，醒醒……忘憂……”忘憂睜眼，沒有太陽，沒有歌聲琴音，她還在地宮裏。
    “你總算醒了！”漠帝、樹玉和驚瀾，三人頭對頭，正看著她。
    “讓你照顧陛下的，結果變成陛下照顧你！”驚瀾捏忘憂的臉頰，像冰一樣的觸感，嚇了他一跳。
    忘憂昏昏沉沉，仿佛拚命追趕時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昏睡過去。
    “朕給她看《杳渺聞錄》，魔巫石對她有極強的影響力，朕把她打暈了。”漠帝的內裳濕透了，氣喘籲籲。
    “陛下，能被魔巫石吸引的人，必定是魔法強大的人。忘憂經過長廊時，試驗石沒有任何反應。”樹玉握著忘憂的手，不停嗬氣搓著，地宮裏很冷。
    “別丟下雪兒，忘憂。”雪兒的眼淚叭嗒叭嗒掉在忘憂的臉上。
    “樹玉，把她放到潤暖石上試試。”驚瀾把忘憂靠在自己身上，她的體溫一向偏低。他經過荒灘時，四翼火龍那個搗蛋鬼偏要停下來喝水，他意外撿到了昏迷的忘憂，烈日如火的荒灘上，她比山泉還涼。
    “潤暖石隻有陛下可以使用。”樹玉不同意，宮規森嚴，潤暖石是曆代漠帝獨享的。
    “帶她去溫泉池。”漠帝開口，“喚兩名靈巧的侍女。”
    “陛下，地宮入口已封。”樹玉正要接下去說。
    “不用，躺一下就沒事了。”忘憂轉醒，勉強露出一點笑意，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身體很差。驚瀾因為火係魔法的緣故，體溫總是很高，靠著很舒服，但不是她能依賴的，掙紮起來，搖搖晃晃地走，躺在小榻上，雪兒立刻像純白圍巾一樣繞在她的頸間。
    “忘憂……”驚瀾還想說，她的身體很弱，別又暈倒了。
    “讓她好好休息。”漠帝攔住驚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