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覺得自己好像是做了個夢，夢裏有些東西，那麼美，那麼好，但他就是怎麼樣也抓不到，醒了，也是怎麼樣都記不起來。
    當他把這個女人送上雲端的時候，他突然從自己迷蒙的夢中清醒過來。
    好像從來都沒有這麼地清醒過了，他看著靠在自己懷裏滿足地睡去的朱丹。別人醒著的時候他在做著夢，別人睡了，他卻醒著。
    橫醒過來的時候，竹屋外正下著雨。他和朱丹在裏間，山鬼在外間做些手工活，為他補補衣服，納納鞋底。
    他支起身子向外麵望去。竹屋的小院子裏站著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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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年輕的矮個男人，穿著蓑衣，站在院子裏。
    不知道是這個人站了太久還是雨下得太大，雨水已經透過了蓑衣，順著男人的裙擺淌下來，浸濕了他繡著花紋的鞋子。鞋幫上沾著泥漿，好像已經是幹了之後，又被雨水打濕的樣子。
    但是這個矮個子的男人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好像一尊雕像。
    橫覺得這個男人很傻，他不喜歡看一個人這麼傻乎乎地在他麵前待著。他覺得他必須說些什麼。
    “山鬼，他站了多久了？”
    所以，他開始這樣問了。
    “差不多有半個時辰了吧，”山鬼軟軟糯糯的聲音有一搭沒一搭地回道，那聲音像糖一樣在雨裏麵化開來，甜膩，柔軟，“公子，你還是讓他進來吧，這麼個淋法，保不準會得病的。”
    “不了，”橫從榻上坐了起來，小心地把朱丹的胳膊挪到一邊去，“我要起來了，你進來給我換衣裳吧。”
    “哎。”山鬼答應了一聲，抱著一堆已經用熨鬥熨好了的衣服走了進來，開始給橫穿外衣。橫今天穿的是一件殷紅色的大袖，袖口上勾著黑色的一圈雷紋，山鬼已經好好地把線頭都挑了出來，就像所有的王公子弟那樣整齊幹淨。
    穿好衣服之後，橫走到外間。這個時候，朱丹已經醒了，她在屋子裏叫橫的名字。山鬼朝他眨眨眼睛，“公子，陸夫人已經醒了。”
    橫往過道上一坐，“別管她，等下讓車夫送她回家。”山鬼朝他點點頭，橫又說，“幫我把那疊卷軸拿過來。”山鬼又朝他點點頭。
    朱丹被山鬼好不容易請出了屋子，臨走前還狠狠掐了山鬼的胳膊一把，罵她是“勾引男人的小狐狸精”，山鬼很委屈，就好像是她指使橫把這個美麗的婦人趕走似的。
    在抱著卷軸來到橫身邊的時候，山鬼哭哭啼啼地把朱丹掐出來的痕跡給橫看。橫皺皺眉頭，“這個女人……越來越不知分寸了。”
    背著丈夫和橫廝混的朱丹夫人到底也沒撈到什麼好。因為在她憤憤地離開竹屋的時候，橫正坐在走廊上百無聊賴地翻著卷軸。山鬼在他的身邊，為他翻撿那一堆的書。
    這個時候，橫說，“山鬼，給我修修鬢角吧，老不修剪，都像雜草似的了。”山鬼低聲應了一聲，進屋子去拿剪子。
    路過窗戶口的時候，山鬼瞥了一眼院子。
    那個矮個子的男人還站在院子裏。這個時候雨已經停了，水滴滴答答地順著他的臉流下來，慢慢地，滴落才潮濕的泥土裏。
    “公子，唐大人還沒走呢。”山鬼一邊幫橫修著鬢角，一邊對他說。
    橫好久沒應她，半天才懶散地回道，“且讓他站著去吧。”
    山鬼隻好悻悻地點頭。剪完鬢角之後，她又拿小梳子一點一點地把橫的鬢角給梳順了。梳完之後，山鬼好像很滿意自己的作品一樣，搬了銅鏡子就要橫看。橫拗不過她，隻好看了。看山鬼一副喜滋滋的模樣，橫也隻好捏著她的臉陪她。
    山鬼靠在橫的背上，又一次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公子……唐大人……”
    橫終於拍了拍山鬼的肩膀，說，“好了，好了，我這就出去見唐大人。”
    山鬼忽然地就笑了起來，提起裙子咚咚咚地跑進屋裏，去給他拿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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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子裏的矮個男人已經站了差不多有兩個多時辰了，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從剛開始的暴雨到現在的轉晴。山鬼這樣盯著他，總覺得這個人似乎就要變成一塊大石頭似的。其實山鬼並不是很懂他，但她這樣看著他，覺得他怪可憐的。
    橫朝他走過來的時候他也一動不動，山鬼這個時候想他是不是都已經僵硬了。橫終於在他的麵前停下來。“唐大人。”他叫他。
    這個矮個的男人麵無表情，“臣唐勒，奉屈平屈左徒之命前來迎公子歸國。”
    橫站在他麵前半天，很久沒有說話。半晌，他自己突然笑了起來，一邊笑著，他還一邊拍著自己的胸口，笑得差點喘不過氣來。
    “屈左徒……好，挺好，”橫一邊笑著，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怎麼這個時候，連他屈氏宗廟的人都想起我來了……”
    唐勒仍是像雕像一般的站著，“臣唐勒，奉屈平屈左徒之命前來迎公子歸國！”
    那句話，一個字一個字，鏗鏘有力，像是砸在地裏，也要砸出一個淺淺的坑來。山鬼被他的嗓子嚇了一跳，連耳膜都忍不住震顫起來，她捂住耳朵，想這麼瘦小的身體是怎麼發出這麼大的聲音來的。
    橫一甩袖子，“我在秦國住得挺好！不想回去了。”
    說完，扭頭就要走。
    唐勒終於忍不住地又說了一句。
    他說，“懷王殿下，已經駕崩了。”
    說著一句的時候他的聲音又突然低了下去，山鬼險些聽不清楚。所以她從窗戶口探出了腦袋，卻一不小心打翻了身前的香爐，手忙腳亂，慌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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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麼多年了……”橫還是在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都等了這麼多年了，這死老頭終於還是死了……”
    唐勒怔怔地看著，這個人，楚國太子——羋橫，在他麵前笑得如同瘋子一般。他前仰後合，毫無禮節，隻差如同瘋人一樣，在地上打滾了。
    末了，這位太子擦掉了笑出來的眼淚，拍著唐勒的肩道，“……走，唐大人，我們回楚國。”
    （第一章完，待續）
    附注解釋
    唐勒：此人是生於屈原之後，與宋玉、景差同一時期的楚辭大家，在此隻是借用他而已。
    山鬼：文中設定是羋橫的女婢，山鬼的名字來源於屈原的《九歌》，山鬼是美麗的山中神女。
    羋橫：即楚頃襄王，楚懷王死的時候，太子橫正在秦國做人質，是被屈原保回來的。當時在他國做質子的生活其實並不好，很多時候和貧民一樣。羋是楚國國姓，而我們一般比較常見的“熊”是楚國的氏，並非姓。
    熨鬥：這個東西其實已經很老了……當時的熨鬥是一個裏麵放木炭的平底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