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燈昏月明時 第十四章 人世情緣古難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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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龍皇宮西北角落的清淩宮,俗稱冷宮。不大的院落,裏裏外外,種滿了四季常青的喬鬆,晝不見天光,夜不見星辰。說不清這些鬆樹為誰人所栽,所栽之人又為何而栽,隻道是“得見成陰否,人生七十稀。”這些喬鬆也好,柏鬆也罷,有些年過古稀,有些還稚嫩如初。那些冷宮裏含冤的妃子,抱晚節,憐君直,欲得見,故種君,卻使這座宮殿顯得陰森可怖。知君死則已,不死會淩雲。清淩宮也由此得名。
“倚空朱檻冷無塵,往事閑徵夢欲分。
翠色本宜霜後見,寒聲偏從月中聞。
啼猿鳴來蒼山雨,歸鶴難和紫府雲。
莫向雲華競桃李,秋色已是不容君。”
姣妍一如朱院少女,豐腴好似珠玉圓潤。陰森死寂的清淩宮,上官婉兒靜守著將逝韶華,依然是難以移視的嬌豔,為這淒冷秋夜平添殘逝的春華。
“婉婕妤歎的是鬆,還是人?”來人輕輕推開陳舊得朱漆剝落的房門,吱啞聲打破了鬆動樹影斜的寂靜,倚窗賞殘月的女子不動不言,晦暗的雙眼映著密密鬆針間隱約的月光,黑暗無燈的房間裏,窗前的殘光是唯一的光源,她靠在那裏不知過了多少天,手撫著小腹,像在與那個未足月的胎兒說著話。
“婉婕妤知道那個人的,為什麼不說呢?”來人在這泛濫著陰濕的房間裏踱步向前,走到她身邊,看著那雙空洞無光的眼睛。
“一個人是死,兩個人說不定就能活了。父皇並不是那麼絕情的人。”來人看著那雙眼似乎有些鬆動,卻隻見一滴清淚滑下,暗夜中,暗室裏太過耀眼了。
“那幾天……”突然,輕啟的朱唇說道,“那幾天,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她的眼中約莫出現了光彩,轉瞬即逝,“我以為…隻是夢……隻是夢。”晌久,她動了動眼珠,卻沒有轉向他,“原來,真的是我的夢。”
鬆動,鴉鳴,月隱。黑暗中,她的聲音就寂之後再次響起:
“你說,一個人是死,兩個人又怎麼能活?既然要死,他還有夢,我卻夢醒了,就讓我死吧。”
雲散,月卻無華。他看見她的眼睛凝視著他,掠過一絲驚詫,驚詫之後卻是淡然美麗的笑容。
“三番五次來這裏,卻不進來的人,原來竟然是你啊。是皇上讓你來的?皇上想知道這腹中的孩子是誰的?”
“不是。她想見你,但是她來不了,所以我替她來看看你。”
“她?你也是個傻子啊。”她勾起嘴角,笑得妖嬈,“我心裏也有個他,可是再也見不到了。就算再見,又能如何?”她輕聲歎,眼中幹澀,“我失了約,可是,他又可曾想要給我遵守約定的機會。”
“陳毓延快回來了。”
她瞪大眼睛看著那人黑暗中溫柔的雙眼,一貫秋水般的眸子那樣醉人。“來不及了,不,我不想見他,我沒有臉再見他。”鼻腔酸澀,卻難以落淚,淚盡了,心也累了。守著腹中的孽種,她寧願去死。
“你怎知他會認為你沒有臉再見他?若是他知道,你給我父皇侍寢,夢囈之語,念的都是他的名字;就是那人逃逸後,你還在呼著他的名字……”
“不要再說了。”她渾身發抖,月色更寒,鬆間盡是幽冷,“不要再說了。”
“你明知道下毒之人,卻不說,是為了保護她?”
“不要再說了!求求你!”她低下頭,抱緊雙腿。
那人眯起雙眼,惜歎一聲,“你若說出那人,父皇已經決定將你指給他,雖做不了正室,卻也……”
“夠了!”她猛然仰頭撞上他驚愕的視線,“與其讓我去做那混蛋的妾,不如讓我帶著他的孽種死了幹淨!”
“嗬嗬……”他抬起手捂住難掩的笑聲,她茫然失措,看著他笑彎的眼睛,“‘婉兒姐姐’果然如她所說的一般,真是個烈女啊。”
上官婉兒看著他,遲疑的開口:“若兮…她為何叫你來?”
他平複了笑聲,直起腰,看進她的眼睛:“不是她叫我來的,但的確是因她而來的。她來不了這地方,所以我來看看你,也免得她擔心。嗯…”他貌似沉思,清淡無波,“不過她也不會從我這裏得到任何消息,估計…明日你轉押到天牢後,她自己會去看你。”
“你……”她麵有不解,看著這個男人,多少女子為他傾心,他卻隻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即使明知道……“你怎麼這麼傻啊?”
他一笑,頗為淒冷,“彼此彼此。我來這裏之事,與誰都不要說,你可記得。”
“我不能答應你。”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就行行好吧。”他一副哀求的表情。
她看著他,似是相逢恨晚,苦笑道:“若我能在臨死前見她一麵,我定要告訴她的。”
他不語,隻笑著離開了,似來時了無痕,除卻那陳門雜音。
盛禧宮寢宮內,更深露寒,寂靜無音,唯有輾轉反側,寤寐難眠之聲。雲昭儀擦了一盞烏檀蠶絲帳矮幾燈,回身看著身邊的昌祐皇帝微眯的雙眼。
“睡不著?”她輕輕拂開他臉上的發絲,滿眼關切。永衽抬手握住柔荑,放在胸口,“雲慧,我是不是做錯了?”
“您說哪件事?”她輕笑著挨著他躺下,他低頭看她柔美的眉眼,沒有說話。她閉上眼睛,聽著他沉悶的心跳聲,“您不想處死上官婉兒吧?”她聽見他極輕的歎息聲,又說道:“正如您當初不想冊封她,不想讓她侍寢一樣,最後您還是要這麼做。”
“雲慧,你覺得我很窩囊?”他伸手摟住她的嬌軀,溫暖的體溫傳來,和著她輕柔的心跳聲。
“不會。”她抬起頭,望著他輕輕閉上的雙眼,“您很溫柔,可是現實卻總讓您無奈。若您不冊封她,上官姐姐不會罷休。若您不召幸她,上官姐姐會生氣。您從來沒碰過她,是不想讓她受傷,可這事讓太後知道了,太後不會責罰您,隻會為難上官婉兒。隻是…實在沒想到……”她歎氣,“永衽終歸還是皇上啊。”她看著他緊皺的眉頭,心痛的用手指輕撫,想要撫去那些褶皺,想要撫去那些煩惱憂傷。
“朕很後悔。”他睜開眼睛看著麵前的女子,“朕如果當初將她賜給陳毓延,便不會有這些事了。”
南宮雲慧看著他的眼睛,苦笑道:“臣妾要是有蘭姐姐的醫術,一定要先學會怎麼做後悔藥。”
“學會了做什麼?”
“給您一顆解憂,給我一顆……”她眼中似有霧氣,“不曾生於南宮府。”
永衽望著她似有悲色的眼睛,攬她入懷,緊緊扣在心口。她什麼都知道,她愛他,不是愛他的皇位,不是愛他能給她的權貴地位,更不是南宮家讓她進入這宮闈,隻是愛著他隆宥永衽,無人可以替代。
此生失去太多,能得她一人,卻也無憾了。
“很久以前,我恨母後奪走了父皇對母妃的愛,便去找母後理論,盡管母後一向對我很好,我還是對這她破口大罵。那時我才多大?七歲?還是八歲?母後剛剛失去了一對尚未成形的龍鳳胎,但是她卻一點也不氣惱我的失禮,不將母妃的所為遷怒於我的身上。她曾對我說:‘你不懂你父皇的寂寞。若有那麼一天,天下女子都是你的,你便會明白。能否愛你所愛,而且為所愛之人所珍愛,才是幸福。’與天下是否在握無關。”
也許那時,母後便知道,這天下,終有一日要落進我的手裏。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孩子們,被人毒死,被人設計,卻始終隱忍不發,不過是為了父皇,為了那坤鳳殿裏的幸福時光能夠再長一點,卻深深傷害了父皇,傷害了她自己。他歎息,卻更覺胸悶。
雲慧輕聲笑道:“最後一句,是您自己加的吧?”
永衽沒有回答,繼續說道:“雲慧,我這一生,有過一位最敬重的女人,一位最深愛的女子,還有一位最愛我的女子。”他低頭看著那雙水目,“然而我最敬重的女人害死了我的親人,我最深愛的女子誓死也不願意留在我身邊,還被我親手害死,死時,她躺在我懷裏,明明手抓得那麼緊,卻隻告訴我,生生世世不願於我再相見。現在……”
他抱緊南宮雲慧,低聲說道:“現在,我隻剩下你了。卻也感謝上蒼,讓我能夠有機會擁有你。雲慧,答應我,別讓我失去了。”
“永衽,你忘了我說的話了嗎?隻要永祍把我當作雲慧,雲慧心裏就隻有永祍一人。如若不然,雲慧也隻能向天下女子一般,將永祍作為皇帝來敬愛。”她抬頭吻了吻他冰冷的唇瓣,一如少女的初吻,“隻有您會嫌棄我的那一天,根本就不會有您失去我的那一日啊。”
秋夜寒涼,往事欲上心頭。滿襟濕露,但為月寒一瞥。走馬跨原,北風呼嘯而過身邊,滿心雀躍,卻不知何人恭候在庭前。隻為能夠更早,更快,來到你的院門前,即使並不能得見。
“小姐醒了?”雙溪聽見屋裏的動靜,敲了敲寢室的門。
“雙溪,我好像聽見哥哥回來了。”陳若兮光著腳走到門口,打開門,雙溪已經穿戴整齊,手中舉著琉璃宮燈,東天還是一片朦朧漆黑,正是黎明前最冷十分。
“小姐,你做夢了。少爺後天才能隨大軍回來。”雙溪看見她又光著腳,滿眼無奈,“您要是睡不著了,也別光著腳,我陪您聊會兒天好了。這會兒,宮裏的禁燈還沒撤呢。”禁燈未撤,宮內不準閑雜人等隨意行走。
陳若兮分明聽到了馬蹄聲,是在做夢嗎?她遲疑的點點頭,人已經被雙溪拉回床上。“就算少爺回來了,您這是在宮裏,又不是在家,還能跑過去迎接啊?”
“是啊……”她苦笑,眼淚不知為什麼流下來,就算能見麵,又拿什麼表情去見呢?上官婉兒的話聲聲回蕩在耳際,聲聲敲打的這心房,一聲聲入夢的馬蹄聲,催著她醒來,催著她凝望那重重宮牆外。
正如重重宮牆外,寒夜晨曦裏形單影隻,憊馬徘徊,側目凝望那重樓花閣疊嶂中不起眼的一片瓦影。
秋水望穿遍不見,垂淚宮牆為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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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問宮牆外麵是誰?你猜啊~多好猜啊。
你問去看上官婉兒的是誰啊?這個也很好猜啊,什麼?不知道?反正以後會說的嘛,急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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