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一隻像毛球似的安格拉兔交到嘉莉婭的雙臂裏。她用手指輕撫著兔子背部蓬鬆的白色絨毛，歡喜地笑了起來。然而，一絲絲憂愁很快占據了她蒼白的麵容。
    “王兄，你還是把小兔帶走吧。”她這樣說著，手指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為什麼？嘉莉婭不喜歡這隻安哥拉兔？”
    “不是……隻不過……”
    我握著她柔軟的小手，溫和地對她說，“嘉莉婭可不可以把這隻小兔當做我呢？這樣王兄就能天天陪在你的身邊。嘉莉婭也就不那麼寂寞了。好不好？”
    嘉莉婭看著我的臉，用力地點了一下頭，把半個臉蛋埋進安哥拉兔長長的絨毛裏。
    其實，陪伴在嘉莉婭身邊的本該是作為兄長的我，隻是……對不起，我親愛的嘉莉婭……
    五天之後，我再去看她的時候，左右環顧了好久，卻始終沒有發現那隻安哥拉兔的蹤影。
    “嘉莉婭，我送你的那隻兔子呢？”
    嘉莉婭低著頭沒有看我，隻是雙手緊緊地拽著百褶裙邊的蕾絲。
    “對不起……王兄，小兔……死了……”
    我突然發現從她的手臂的袖口處露出了淤青。她很快覺察到了我的視線，慌張地忙用手掌遮住。
    “怎麼會有淤青？什麼時候受傷了？怎麼弄的？嘉莉婭。”我拉開她的手，把衣袖往手臂上推。看到她手臂上有一塊拳頭大的淤青，我心痛又萬分著急地問道。
    她知道我在擔心，微笑著說，“我隻是不小心……跌倒，碰到了手。很快會好的，你不要擔心……真的。”
    我凝視著她的眼睛。她匆匆地把視線移開了，接著又勉強地了回來。
    就在這時候，一個貼身伺候她的女婢端著白色藥碗進來了。嘉莉婭一看到她，神色就變得緊張起來。
    “是真的，王兄。嘉莉婭該喝藥了。”
    女婢用香木做的湯匙一口一口地喂嘉莉婭喝完了藥。那是一種棕褐色的藥湯，味道有些難聞。
    “王兄，嘉莉婭想睡了。”
    我掃了那女婢一眼，伸手輕輕揉了揉嘉莉婭皺起的眉頭。
    “就算苦，也要堅持吃藥哦。嘉莉婭，王兄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
    其實，遠沒有到我必須回去的時間。我在嘉莉婭的行宮才呆了不到半刻鍾。
    嘉莉婭吻了吻我的手背，女婢慢慢推著她回房間。當女婢安置好了嘉莉婭從裏麵退出來的時候，一轉身，她就發現我正背靠著牆站在回廊上。
    “我必須回去了。你把燈帶上，領我到門口吧。”
    女婢有些奇怪地看著我，覺得十分納悶。她沒有預料到我會提出這樣的吩咐。因為平時掌燈送我出去的總是立在門邊的那個長著枯黃色頭發的小侍仆。
    “有什麼不對嗎？”我問道。
    “不！我這就去。”她連忙低下了頭，匆匆地找來一盞鏤著鈴蘭花圖案的古色古香的古銅提燈。
    女婢右手提著燈，惶惑地緊跟在我的身後。昏黃色的油燈發出了朦朧的光線。夜風吹拂著我的白色的碎花圍領。我看到前方的影子在我的腳下被拉得很長。在穿過花園的紅色石子鋪成的小路的時候，我突然停下並轉過身來。這使得她大吃了一驚，慌忙止住腳步，低著頭往後退了一小步。
    “你叫什麼名字？”
    “依蒂拉。”她回答道。對於我突如其來的發問，她有點局促不安的樣子。
    這個叫依蒂拉的女婢年紀還小，最多隻比我年長五六歲。她穿著藍白色的樸素的長裙，把長長的頭發整齊的盤在腦後。依蒂拉長著一雙淺褐色的大眼睛，高鼻梁，薄薄的嘴唇合攏起來就像是一條線。她的額頭有些突出，眼睛閃閃發亮，一副精明能巧的樣子。因為還很年輕，涉世未深，顯得有些拘謹膽怯。
    “是由你負責時刻在公主身邊照顧她，對吧？抑或是其他的侍婢？”
    “是我，殿下。”
    我向她走近一步，極其認真嚴肅地問，“那你一定知道公主為什麼會受傷，對吧？回答我。”
    “這……”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回答說，“公主……不小心跌倒了，所以……”
    “所以碰到手了？你覺得我是個小孩，就很容易唬弄，是嗎？嘉莉婭整天隻能呆在輪椅上，由你時刻看著，她會說跌倒就跌倒嗎？”我的聲線聽來仍稚氣未脫，但語氣卻嚴厲而冰冷。那時，我已經快滿十一歲了。雖然我的外表和普通的小孩子沒有多大的區別，但是心智遠比同齡的他們要成熟。
    “難道說你虐待公主？”
    “絕對沒有！殿下，我萬萬不敢這麼做！請您一定相信我。”
    “那是什麼原因？快說！”
    “是……嘉莉婭公主不讓我帶走那隻兔子……她拚命護著兔子……爭搶的時候……不小心從椅子上摔了下來……”
    “為什麼要搶走兔子？誰命令你這麼做？”我已經難以控製內心的焦躁和憤怒，對她的吞吞吐吐更加失去耐心。“快回答我！”
    她開始哆嗦起來，聲音也抖得越來越厲害。
    “因為……因為……我對兔子的毛發……過敏，所以……殿下，我知道錯了，請您饒恕……”
    她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我已經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她應聲載倒在地，油燈摔到了石子路麵，發出碎裂的響聲，刺鼻的濃油味迅速彌漫在四周的空氣中。
    在我的心裏，女孩子是美麗而柔弱的，就像我的母親大人，就像嘉莉婭。或許，她們是我在的意識中對“女性”這個名詞的基本感知。我知道，世上所有的女人並不都和她們完全一樣。但美麗而柔弱的，像花朵一樣的她們，是渴望著，也是需要被嗬護的。
    我仍記得，那是我自出生以來的第一次打人，也是唯一一次出手打女人。我知道，我是被一時的憤怒衝昏了頭腦。但我不知道，除了嘉莉婭之外，還會遇到有誰能令我如此的緊張和衝動，以致違背我的靈魂所一直堅持的美學和原則。如果有，那她或他將會是比我的生命更加重要的人。
    “你算什麼東西！就因為你小小的一個女婢討厭兔子，就可以讓公主承受這樣的對待？”當時我怒不可遏，全身血液似乎都衝到大腦上來了。
    女婢依蒂拉跌坐在地麵上。她沉默了一會，竟然不再哆嗦，反而輕聲地冷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她捂著紅腫的左臉頰，抬起淺褐色的眼睛來看我，不像之前那樣的畏畏縮縮，而是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
    “王宮裏的人都說，特雷斯王子年紀雖小，卻是聰慧過人，說話做事就像個老練的小大人。但你似乎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件事。就算現在你頭上頂著一國的王子的金冠，也不要忘了，你原本的身份。”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的惱怒無以平息，卻是像火一樣愈燃愈旺。但在憤怒的同時，我也為她突然改變的態度和尖銳的話語感到格外的驚詫。
    “你應該比誰都更清楚，你不是真正的王子。在王後的眼中，你和你可憐的妹妹都不過是被她捏在掌心的小小的棋子。王後無兒無女，她為了自己日後的地位，才需要你們。但她需要的隻是可以冠上王子公主之名，日後能夠成為被她利用的人肉工具而已。你真的覺得她那麼的需要你們嗎？國王陛下還有其他的情婦和私生子，隻是你們比較出眾，比較幸運，所以被選中了。
    王後把持著你的妹妹，從此就能掌握你的一舉一動。其實，從一開始你就已經覺察到，你不過是個任人擺弄的傀儡。隻是你不願承認自己的無力罷了。既然公主隻是為了牽製著你而存在的，你覺得王後真的會在意她嗎？
    你問我算什麼。是啊，我不算什麼，隻是給你們這些王公貴族們舔鞋的其中一隻狗罷了。但是，我尊貴的王子殿下，敢問您覺得您自己又是什麼呢？您可以決定什麼？又可以改變什麼？難道您現在除了多一個虛假的封銜，您和之前的您真的有很大的區別嗎？”
    我看著她銳利而明澈的眼神，嘴角露出的嘲諷而略帶同情的笑意，巨大的震驚衝蕩去原先憤怒和羞惱，一時間變得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