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情歸.天下  第三六章。妥協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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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老一年,一日沒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輩催一輩;一聚一離別,一喜一傷悲;一榻一身臥,一生一夢裏。
    然後夢醒,以為一切皆是虛幻。殊不知他年若隔世。縱然光景冗長,亦要緩慢遺忘。
    二月天雖已開始回暖,依然是極冷的。
    夏君離身體本便極其羸弱,如此一折騰更是陷入深度昏迷。冷氣蔓入骨髓,夏君離不由自主地抽搐。他的麵色鐵青,寒殤握住他的手為他渡去內力。握住的那一刹那,寒殤忽然想起,夏君離其實是不應該這麼瘦的。
    仆人送來了熱水,退下。寒殤揮手,在光之影未反應之時便將他推出房門。“砰——”的一聲。門毫不客氣在光之影眼前關上,差一點點便撞歪了他的鼻子。光之影好脾氣地摸摸,決定在門外等候。
    夏君離與寒殤之間,容不得外人。無論是夏青夜,是洛書,抑或是他。
    從來容不得。
    寒殤不知道該用什麼來形容他此刻心中感覺,他將夏君離的冬衣一層層剝開,越發觸目驚心。夏君離的臉色略白,他以為隻是不見陽光,沒有什麼大不了。然而此時此刻,他才知道,偽裝是如此徹底。
    瘦骨嶙峋……白色裏衣之下,是更白的皮膚。然而並非健康的粉白,而是黯淡縈繞絲絲死氣的慘狀。
    凝視的那一瞬間耳邊好像有什麼斷裂了。寒殤隻覺全身都在痛,尤其是左胸的位置,痛到他差點握不住夏君離的手。他輕輕將夏君離擁到懷裏,那麼輕的力度,甚至都要被夏君離的骨頭刺痛。
    三年時間,說長不長,然而寒殤卻記不得這三年來發生的任何事情。
    記憶裏的,唯有此時此刻懷中充實的感覺。
    寒殤為他沐浴,而後將他身體擦幹,穿上衣服,抱到床上用被子嚴嚴實實裹上,才揮手打開了門。光之影很快進門,扯開被子,正要拉開衣襟,卻被寒殤冰冷的手緊緊拽住。
    手中劇痛。光之影凝視寒殤,緩緩道:“如果你想他死。”
    寒殤眼中閃過一道難以名狀的冷光,而後放開了手。他伸手,將夏君離的衣襟拉開,露出幾近骨架的身體。
    光之影取出袖中一小包東西,打開。卻是泛著冷光的銀針。他一根根拿起,而後緩慢而準確地將所有銀針都插入夏君離的穴道之中。皆是全身死穴,若光之影手抖一下,夏君離都將死。直到最後一根沒入穴道,夏君離的呼吸終於輕緩,漸次規律。
    “他多久沒有吃藥?”光之影抹了頭上已然冷卻的汗水,有些疲憊。
    寒殤搖頭茫然:“什麼藥?送他來的人,沒有給我。”
    “……”光之影無語。如此,夏君離已有一個月未服用夏青夜之血。光之影皺眉——銷-魂之毒,他可能無法再控製了。
    夏青夜體內的蠱母失去了控製,夏君離的毒又脫離了掌控。未知的一切,終於皆無法控製。
    光之影皺眉,眼中寫滿憂慮。
    寒殤問:“為什麼?”
    他疑惑地看著光之影,迫不及待想要一個真相。一切一切的真相,關於銷-魂的真相。夏君離從來不說的真相。
    千絲萬縷,彙聚的隻是能否救得夏君離。
    光之影皺眉。他明白寒殤在問什麼,並不是他不想說,而是無論如何都有種無從說起的無奈。一切因玄殺而起,亦終將在作為玄殺這一代大長老的他手裏結束。他保持沉默,亦隻能保持沉默。
    寒殤看懂他的緘默,點頭請他離開。
    三年了。
    好像有誰在他們身上畫了一個圓。起-點上書的是“離別”,終點亦是如此。
    三日後,夏君離醒來。
    映入眼中的是端木禮與黎燼。兩人如今白發蒼蒼,大約是守在他身邊很久了,眼中明顯有著體力不支的憔悴,更多的確實歉疚。
    歉疚什麼呢?夏君離想,是當年不分青紅的決裂,還是之於銷-魂的無能為力?
    寒殤倚在門口,靜靜凝視著夏君離。
    夏君離垂下了眸子,無任何悲喜。
    倘若明知要離開,又何必再增你我的歉疚?也許當時當日在端木山莊,是設定的最好結局。
    除了你,我不想欠任何人。然而寒殤,這些——你可知道?
    夏君離說:“倘若你明知我如此不堪,你是否還能愛我。”他眯眼,看陽光灑滿人間。而他躲在樹下陰影裏,微涼的空氣都要帶著寒冰的錯覺。
    寒殤沉默不語。他抬頭,春日的陽光璀璨美好。一切一切覆蓋希望,覆著春暖花開的念想。
    夏君離低聲笑起來。他緩緩閉起眼睛,在安寧寂靜裏睡去。等不到回答了,他想。然而也許,他從來不曾想要過這答案。抑或,其實不用知道答案更為美好罷。
    寒殤不知如何回答。他從來不擅言辭,不管是二十年前還是如今。他一次次將夏君離逼離身邊,不是本意。可是愛瘋了,恨瘋了,想瘋了,念瘋了。手指輕撫上微涼的臉頰,寒殤覺得自己是真的瘋了。他曾想過夏君離是不是會離開他,那一日自己又會怎樣。他為他們之間做過無數次假設,包括分離的日子,寒殤亦計劃再見麵是不是應該說些什麼,挽回些什麼。
    隻是他想了這麼多的結局,沒有一個是成真。
    夏君離,你可知道——縱使你風華絕代也好毫不出眾也罷……我愛上的,恰恰是你的不堪。
    寒殤將人擁進懷裏,為他蓋好被子。他垂眸。陽光斜斜照在他的臉上,留下發絲睫毛的陰影。他嘴角微抿,弧度嘲諷而堅毅。遠遠瞧著,如同塵封千年的寒冰。而夏君離蜷縮在他身旁,全身縮在被子裏,不曾接觸任何一縷陽光。寒殤將手伸到被子裏,握了夏君離的手。
    於是他再也握不住陽光。
    然而這又如何呢?
    如同很久以前有人問的永恒。說的人說久了,語言蒼白了;聽的人聽厭了,期待散盡了。留下了的,亦隻是不知邊界的絕望了。
    於是所謂的陽光,亦不過一個優美的詞罷了。
    十三年了。從光之影離開玄天境,跟隨在夏青夜身邊,至於如今,玄殺的劫難終於到來。
    原來已有十三年。
    一襲白衣,一生無塵。夏君離靜立祁河之邊,輕聲歎息,第一次沒有掩飾的疑惑與無奈:“逝者如斯……光先生,不是麼。”
    光之影斂眸歎息。最美的少年時期,他在夏青夜的身旁。看少年日漸成長,到今日風姿綽然;而後沉穩的青年時期,又陪在夏君離身邊。從他所厭惡,到後來的迷茫無措。
    光之影時常想,夏青夜為何如此傻呢?夏君離明明白白的不愛,他為何還要鍥而不舍呢?光之影嘲笑夏青夜,好像嘲笑的是自己。所以縱然他是有些喜歡夏君離,他亦不會做什麼。
    而他不明白的是,他甚至連傻的資格都沒有。
    “所以,我與青夜之間,隻有一個人能活?”夏君離笑起來,一如既往的從容不迫。其實一直以來夏君離並不熟悉整件事情的發展,然而他有敏銳的預感。而今發生的,與他的預感幾乎所出無幾。所以他自信,且沉穩。“更甚至,即便我願意救青夜,青夜亦不一定能活?”
    即便一切再也無法掌握,他的語氣還是習慣了的漫不經心,甚至參雜了若有似無的無所謂。
    光之影抬眸,靜靜看夏君離的麵容。這張清俊的臉,他看了三年。然而他從來看不懂。他的眸中閃過一絲悲傷,很快又被斂去。他想到千年前玄殺布的那一局,究竟是為誰做嫁?玄殺又為了什麼呢?他不懂了,亦選擇不了了。既然他選擇不了,那便讓他們自己選吧。夏青夜毫無疑問要保夏君離的命,隻是這樣他與晟帝又不甘心。他想到夏君離的明悟,也許他有兩全其美的辦法。於是他點頭,開口:“是。那麼你的選擇是什麼?”
    夏君離微笑起來。縱然這可以算生死關頭,縱然他感覺生命悄然漸漸流失。他還是這般的從容不迫。夏君離看了看自己蒼白的手掌,細小柔韌的青色血管蔓延。縱橫糾纏,好像重疊了多少棋盤。
    這盤棋,不知是下了多少年的殘局。而今終於有一天要結束了麼?夏君離想到這裏,笑意愈甚。他在光之影擔憂的表情下閉上眼,輕聲道:“等。”
    等,下棋之人終於厭倦的那一日;等,下棋之人終於願意完結的那一日;等,不能不結局的那一日。
    屆時,無論他的命,還是夏青夜的命——自有劫數。
    夏青夜吐出一口血。
    他表情淡漠,好像從一開始便是旁觀之人。血液透過桌子鋪的宣紙,是夏青夜從清晨便開始臨的書貼。染紅了“離”這一字,夏青夜再不看一眼。桌上隱約鮮血被拭去,然後那沾了血跡的純白絲絹又被夏青夜握在手心,和著那整整一日的心血,以內力毀去。做完這些,稍稍平衡的玄天極殺之力又開始躁動起來。
    他咽下已至喉嚨的血腥味,臉色再度蒼白一分。他轉頭看了看窗外。黑雲傾城,壓得很低,好像觸手可及。天色朦朧且昏暗,夾雜著風雨欲來的急促。他忽然覺得有了時限降至的錯覺。惶惶然間就覺得其實一切都不過一個夢,罷了。
    光之影離開京都七日。離開之前,光之影留下夏君離之血所煉製的藥。這原先是為保存夏君離血液以及與每種藥物的效果所製的,如今正好用來抑製夏青夜體內的蠱。
    而這七日,每況愈下。
    他抬手,眼中憂色愈重。他張開手掌,而後緩緩握住。他不清楚他究竟握住了什麼,一無所有抑或所謂的命運。很久以前他狂傲不知原來命運早已注定,自信以為可以走出屬於自己的路。然而這些年他開始信命,然而失去了當初的勇氣,步步為營。
    倘若可以,他寧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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