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說的話，昌浩跟世言見麵次數不多，這些年下來也隻在重要的節日裏見過自己的小堂弟，再加上吉平的過度保護，平日要見到世言的機會根本不多。
    說起來，倒是上次吉平伯父被詛咒反彈的時候，他跟世言有一麵之緣，那時是小怪自己到處亂跑，離去之前居然跑進人家的屋裏，驚醒了沉睡中的孩子。
    昌浩一向對孩子沒有免疫力，尤其是看到跟自己的侄子差不多年紀的堂弟時，打從心底他就蠻喜歡他。
    小小的、弱弱的，說話時還帶著孩子特有的童音，軟綿綿地，揉著眼輕聲輕氣地問昌浩怎麼進來了。
    奇怪的是，世言似乎沒有靈視之力，他看不見小怪，也跟藤原行成大人一樣絲毫不覺小怪正咯咯笑著在他身上手舞足蹈，把昌浩嚇出一身冷汗，隻得趁世言還沒清醒之前不動聲色地拽起小怪的尾巴把它拉下來。
    “幹嗎幹嗎？沒看見我在跳舞嗎？嘿嘿，我跟你說，小孩子的肩膀很小，要站在上麵可是要有很好的平衡力哦……”
    昌浩忍住破口大罵的衝動，悄悄地踩著小怪的尾巴，笑嗬嗬地看著世言。
    “你就是世言吧？”昌浩伸出手，幫那孩子坐起，“好久不見，我是昌浩，安倍昌浩。”
    “安倍……昌浩？”孩子抬起頭，雙眼盈滿水氣，“昌浩哥哥？”
    昌浩微笑著摸上世言的頭，世言還沒行成人禮，所以不用像昌浩那樣束起頭發，也不用戴那軟烏帽子，散開的頭發披在肩上，一片淩亂，可是摸上去時卻很柔軟。
    “我幫你把頭發綁起來吧！”也沒等世言說好，昌浩就動手了，小心地攏起世言的頭發，把它們都撥到耳後，順手拿起一旁的發帶，細心地替世言綁頭發。
    “謝……謝，”世言低頭，看不見他的表情，不過從羞澀的語氣來看，他應該是不習慣別人如此對待他吧！
    利落地綁好頭發後，昌浩一個不小心就放開了小怪的尾巴，小怪立馬跳上世言的後背，用爪子撓他後頭，想解開昌浩替他綁好的發帶，氣得昌浩氣鼓著臉，又不好意思在世言麵前發作。
    “那個，世言，”催眠自己無視小怪的淘氣動作，昌浩看向世言，露出自認是大哥哥的微笑，“你還記得我嗎？”
    “呃，”世言抬起頭，把昌浩仔細地看了一頓，最後點點頭，“有去，你的成人禮。”
    “是嗎？”昌浩苦笑了一下，那可是他最壞的時候了，“過年時，你沒有來嗎？”
    那次過年時，彰子也在，不過為了從別人眼中埋去她的蹤影，晴明最後找了一間空屋子讓她住了進去。
    本來應該在宮中的中宮彰子要是在安倍家出現，一定會引起大亂，再說因為拜托了雜鬼們照顧彰子，還得送年糕給它們。
    所以那年的新年，昌浩是記憶尤深。
    “新年？”世言微歪著頭，“那時候，我好象是跟著媽媽去了藤原家吧！”
    啊，對了，吉平伯父的妻子，安倍靜子的姐妹似乎嫁了給左大臣的弟弟，不過這些事情昌浩也不是很清楚。
    說起來，應該是成親哥哥比較熟悉這些吧！畢竟他嶽父是參議大人，多多少少也比昌浩多知道一些政場上的情報。
    “昌浩……哥哥？”
    不好，光顧著自己想事情，忘記了自己是在別人的屋裏。
    “啊，不好意思，突然自己跑進來。”
    對著不斷鞠躬道歉的昌浩，世言不解地眨眼。
    “我隻是，想說謝謝而已。”
    說完，世言好像害羞似的轉過臉去，定定地看著窗外。
    已經是傍晚了，橙黃的霞光遍布整個天空，鹹蛋黃似的太陽已經西落，正在山頭後麵偷偷窺視著熱鬧的人間。
    “那個，也很晚了，”昌浩一把抓起小怪，“我也該走了。”
    “嗯，”世言點點頭，“有空再來吧，昌浩哥哥。”
    等到昌浩走出了安倍吉平的家之後，小怪咕嚕地從昌浩手裏掙紮出來，呲牙裂齒地大吼。
    “什麼嘛，什麼是有空再來？喂喂，這位可是晴明的孫子，哪有那麼多閑餘的時間來這兒？”
    幾乎是反射性地，昌浩也吼回去，“不要叫孫子！”
    兩人，啊，不，是一獸一人，一邊互相吐糟著一邊踏上歸途。
    然後，現在，昌浩就被自己的父親喚醒了，這可是很少見的情況。
    “父親大人嗎？怎麼了？”
    昌浩揉著眼坐起，剛剛才巡夜回來，現在還有幾個時辰就得去陰陽寮了，正是得抓緊時間休息的時候。
    “昌浩，世言他出事了，”吉昌難得神情嚴肅，“父親大人讓我來叫你一起去。”
    “出事？什麼事了嗎？”一向調皮的小怪也嚴肅起來，現在的它，才勉強能跟那個人人畏懼的神將－騰蛇連接起來。
    “吉平哥哥派人來送信，好像是詛咒的力量加強了，世言快挺不住了。”
    聽到詛咒，昌浩手裏的動作不由得慢了下來。
    “前些日子，我不是才去解決了伯父的詛咒嗎？”
    怎麼會這樣？而且不是反彈到伯父的身上嗎？怎麼會是那個孩子？
    “詳細的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總之現在快點去就是了。”
    昌浩還沒見過父親如此緊張的樣子，也罷，伯父老來得子，都快把孩子寵得上天了，這些事情，他還是知道的。
    “那走吧！”穿上外衣，昌浩急腳向外走去，“小怪，你也快點！”
    “不要叫我小怪，晴明的孫子！”
    “不要叫我孫子！”
    吉昌和昌浩急匆匆地趕到吉平家時，現場氣氛一片凝重，連昌浩也把呼吸和腳步放輕，在下人的帶路下快手快腳地去到世言的房間。
    還沒打開房門，痛苦的呻吟聲就先傳來，光是那令聽者也撕心裂肺的嗚咽聲，就可以想象那孩子承受著多大的痛苦。
    “世言！爺爺！”
    打開門，昌浩先看向在拚命結手印念真言的晴明，然後是那個縮成一團把自己包在被單裏的孩子。
    不知道那孩子承受了多少痛苦，才能使一個健康的孩子變成皮包骨，他臉朝下，隻看得見骨節的手緊緊地揪著胸前心髒的位置，小小的臉上滿是汗水，連衣服也被汗水浸透，雙頰和嘴唇發白泛青，就像是以往昌浩看到被冤鬼纏身的人一般。
    “世言……”
    吉平心疼地伸出手，可是在拚命掙紮的孩子根本就定不下來，試了幾次，吉平也抓不著他，反倒是吉昌看不過眼，一把伸手替晴明按著世言，晴明這時也念完了真言，伸指在世言額上畫下五芒星。
    “啊！痛！父親大人！”
    世言雙眼閉得更緊，小小的胸膛上下激烈地起伏著，整個室內都是他粗重的呼吸還有歇斯裏地的呻吟聲。
    除了袖手旁觀之外，昌浩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麼可以幫得上忙。
    “昌浩，去給世言安心！”
    晴明的一句話，驚醒了昌浩這個夢中人，對呀，自己還可以幫忙的，不是嗎？
    昌浩跪在世言的旁邊，開始念起能讓人靜心的真言，一字一句地清清晰晰，緩慢堅定地傳進世言耳裏。
    這是什麼？恍恍惚惚中，無塵聽到了有人在誦經。
    不，那不是平常和主持還有師兄們一起誦的經，那是無塵聽不明白的語言。
    是梵語吧？印象中，以前弘法大師來的時候，曾經念過一段梵經，跟這經文很相似。
    啊，對了，我現在在哪裏？剛剛，我是落水了吧？
    有人在誦經，難不成主持發現了我，把我救上來了？
    希望如此吧！第一次，無塵發現自己並不是真正的無欲望。
    至少，自己是深切地希望可以活下去，不想死在這裏。
    那是一個多麼強烈的願望！強烈地讓無塵有現在就正開眼的感覺。
    “世言！”
    閉上眼用心念真言時，昌浩突然聽到吉平伯父的吼聲。
    “世言！世言！”
    世言似乎已經沒有掙紮了，可是現在也好不到去哪裏，借著月光，昌浩看到他雙瞳渙散，也不對焦，連吉平搖他、叫他和拍他，他也沒反應。
    晴明伸手一探鼻息，不久臉色黯淡地收回手。
    “已經沒氣息了，”小怪跳上昌浩的肩膀，悄聲在昌浩耳邊說，“已經死了。”
    怎麼會？昌浩正想開口反駁，卻聽到世言悶哼一聲，轉身就看見世言勉強增開雙眼。
    “世言！”
    吉平激動著抱著世言，吉昌和昌浩也鬆一口氣，卻沒看見晴明和小怪怪異的表情。
    命運之輪，開始交錯轉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