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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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後,清史山莊,哀戚布滿了所有人的臉龐,大片大片縞素裝點了原本淡雅的地方。
秋日,菊花綻放。白菊在今年開得尤為茂盛,房前屋後,池塘周圍,星星點點的花瓣,如同送葬的隊伍,悼念曾經溫潤如玉的人。
清史山莊的靈堂裏,遍布的白色陵幕如同莊內人的臉色,慘淡淡的,沒有絲毫血色。
幾根白色的蠟燭發出陰森森的光,夜色下照著人的臉,有些猙獰的感覺。
白天前來參加葬禮的人如今紛紛回去,蕭然到靈堂的時候,感受到裏麵綿延悠長的呼吸。
一天的時間都沒有看到母親的身影,反而是在人人都去休息的夜晚,她一個人來到靈堂,為什麼?
還沒有決定是否進去,母親的聲音已經先一步響起。
“蕭然,進來。”
還是一樣冷淡的聲音和態度啊,即使是叫他的名字,也從來不會像尋常母親一樣親昵。
“是的,母親大人。”蕭然走進來,看到母親一身雪白站立在靈位之前,臉上的表情是明顯的倦怠。
“母親大人,請保重身體。”他有些擔心是否父親的去世給了母親太大打擊於是出聲提醒。但是,母親仍然察覺不出這關心中隱含的希冀,聲音淡淡,眸光淡淡。
“你隨我來。”
他們去的是後山的那個院子,有的時候,母親喜歡一個人到這裏來小住一番,然後一住就似乎不想回去。沒有人敢催促他們的莊主夫人快快回家,隻有父親,搖著竹椅,找到在陽光下懶懶地曬著太陽的母親,然後輕輕地說:“回去吧。”
那個時候,母親的表情才會柔和一點,然後點頭,跟父親一起回到主莊。
蕭然一直覺得父親和母親之間有一個獨立的空間,所有人都闖不進,即使是身為他們孩子的自己。
母親似乎用自己的冷漠構築了一道城防,隻有符合條件的人才被允許進入,而他,從來都在範圍之外。
他所知道的,被允許的人,隻有父親。
而如今,父親走了,是否就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碰觸到那顆可能堅硬可能柔軟的心呢?
“大喪之後,你去一下離人島,把這錦盒裏麵的東西交還給他。”母親給了他一個陳舊的錦盒,看得出來因為過於久遠的曆史而褪去了原本鮮亮的顏色。但因為主人愛惜的緣故,它看起來仍然完完整整。
“可是……”
“一定要去,因為隻有今年才可以。”母親說完,留給他一個單薄而拒絕接近的背影,然後一個人朝著她和父親的房間走去。
以前,他看到過很多次母親的背影,沒有一次像今天這麼孤寂,因為那個時候父親總會在她身邊,然後母親推著父親,一步一步往回走。
朝陽或落日,殘月或玉盤,他無數次看到他們的身影被拉長又縮短,然後僅僅貼合,似乎永不分離的整體。他以為,因為有父親就夠了,所以母親不需要他的存在。
但今天,蕭然突然有些明白,之所以被抗拒,是因為在母親可以接受的時光裏,自己不曾出現。而當自己終於出現,她已經抗拒所有人的接近了吧。
“然兒,對不起。”
許久許久,似乎有輕微到聽不見的聲音從風中傳來。蕭然全身一震,幾乎不敢相信那是母親的聲音。他抬頭的時候,人已經走進一旁的書房,門被輕輕掩上。
隻要一句,就夠了。
謝謝你,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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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輩,前輩。”蕭然輕聲呼喚從拿到錦盒起就明顯魂不守舍的人。
黑衣男子一震,終於從回憶中清醒過來,對蕭然抱歉地笑笑,然後打開錦盒,看到裏麵碧綠的釵子。
三十二年了啊。
人事已非,這支玉釵倒是一如昔日散發著幽綠晶瑩的光澤,看來,我們當年的目光都是不錯了,昔風。
“前輩,敢問,您可是昔日的邏閆。”蕭然小心翼翼地問道。
“嗬嗬,是啊。你不用那麼拘束,我和你父母都是舊相識,你是他們的孩子,不用這麼客套的。”邏閆很無所謂地擺擺手,然後說道。
“您知道我的父親?”
“昔年世上,當得起她且入得了她眼的人,又有幾個。”或許作為舊日情人的身份來看,這句話滿含了諷刺,但蕭然聽到的,卻是真正的驕傲,驕傲於自己曾經戀人的眼光。
一時間,蕭然不知道要說什麼,隻得四處觀望,試圖挑起點話題。
其實他很想問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才會和母親分開,母親又是因為什麼嫁給父親然後變成那麼一個冷清的性子。但是,麵對這樣一個會為了舊物發呆且目含隱痛的男人,他真的什麼都問不出來。
“洞外的小姐,深夜天寒,不嫌簡陋,就進來吧。”正當蕭然局促,邏閆突然開口說。
因為一直精神過於專注於弄清當年的往事,蕭然反而沒有發現尾隨而來的漓煙,但從回憶裏醒過來的邏閆肯定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敢問小姐是誰?”
“哦,我是漓煙,和蕭然一起來找前輩您的。”似乎是被抓現行的尷尬,導致漓煙說話也不那麼順暢。
“哦,是這樣。”邏閆故意提升了語調,打趣著眼前臉紅的少女。
“不,不是,其實,其實我……”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漓煙呼出一口氣,然後用流利輕柔的聲音說道:“三十五前,牢哀山上,桃花樹下,您還記得嗎?”
邏閆一臉不明,除了“牢哀山”他知道以外,其他的根本就沒有絲毫印象。
“您果然忘記了。”漓煙有些傷感,又帶了些認命的釋然。“三十五年前,您在牢哀山上遇到一個迷路的女孩,然後告訴她怎麼回家。”
邏閆仍然一臉莫名,漓煙有些無奈地笑笑,方繼續說。
“那個時候,您曾許諾,待三年後學成下山,就去她家提親。”
“什麼?”邏閆有些驚訝,然後才問道:“當年她多大。”
“七歲。”
邏閆一時無語。記憶中似乎真的有這麼一個小女孩,紮著兩個像包子一樣可愛的發髻,在桃花樹下哭得笑臉紅紅。當時他就覺得這個小姑娘好像花仙子一樣漂亮,所以小小的語言調戲了一番,可能是真的說了那些話吧,但是,對著一個七歲的孩子,怎麼看都是玩笑吧。
“母親等了您十五年,二十二歲才被迫成婚。她一直以為您會過來的,即使是跟她說那隻是一個笑話,即使您說您真正喜歡的是那個可以和您並肩站在一起的昔風。”
“但是,她什麼都沒等到。所以,她讓我來找您,問問看,您是否記得三十五年前,牢哀山上,桃花樹下,您那一個無心的決定。”
“……我很抱歉。”沉默很久,邏閆隻說得出這一句。年少無意間犯下的錯誤,不是一句抱歉可以彌補,但他可以給的,隻有這個。
“沒什麼的,其實母親隻不過想要一個答案,畢竟,這個問題困擾了她一生。”
“……”要有多嫻靜溫柔的母親才能有這樣懂事的女兒,邏閆不知道。
要有多堅強,才能不遺忘。
不論是漓煙的母親,為一玩笑似的承諾癡守一輩子,還是昔風,死守著過去不肯放手唯恐幸福將一切掩蓋,隻等到失去機會才肯說結束。
值得麼?
女人,不是會本能的追逐幸福的麼?
“前輩,能請您告訴我們一些關於離人島的事情麼。”蕭然突然提問,打破有些滯澀的空氣。
“離人島,島離人,就是這麼簡單。”
邏閆滿不在乎的口吻卻讓蕭然和漓煙震驚當場。雖然隱隱預料但真的聽到時,那種感覺還是難以言說。
“那麼,您的選擇,是我麼?”蕭然力圖穩定地提問,雖然他一直想著真的沒什麼,父親去世,母親帶著父親的骨灰不知所蹤,偌大的清史山莊總會有能人接管,我一個人在這裏,沒什麼吧。
“不,我留下。”漓煙突然插口。
“漓煙,聽我說,我想當時之所以留下的是邏閆前輩,正是因為他的武藝高強才可以再島上存活,你就不要衝動了。”蕭然急急開口,試圖打消漓煙貌似瘋狂的想法。
“不,不需要活下去的。我想,之所以需要像邏閆前輩一樣的人,是因為他活的夠久,能夠堅持到一定的時間下限吧。而我如果在不到那個時間內死亡,通往離人島的通路會全麵關閉,是麼?”
邏閆讚許地看了漓煙一眼,才說“是。”
“以犧牲兩人而得到的幸福,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所以,我可以留下。”
“漓煙,你……”
“我意已決,蕭然你不要……”
“好了好了。”邏閆無奈地揮手打斷,“誰說要你們留下了,真是自作主張。你們前輩我現在身體還很好,沒那麼容易早死。”
“……”
“……”
“正如漓煙所說留島時間存在一個下限,那麼相對的,也必然有個上限。以前的人因為寂寞思念還有其他的原因沒有達到要求,但那不代表我不可以。”邏閆說著,眉眼間透漏出當年“試劍”大會上舍我其誰的自信風采,一瞬間燦爛的光芒照耀了兩個人的眼。
“這樣的幸福的確不要也罷,你們走吧。不過再呆上個幾年,沒什麼的。但是以後發生點什麼事情可別說是因為我的原因導致離人島被封而偷偷怨怪我啊。”邏閆笑著,笑容明朗不含陰霾,依稀少年幹淨透明的影像。
“走吧。”邏閆轉身背對他們,手中是摩挲著的碧綠釵,背影筆直,一如蕭然曾經見過母親的背影一樣孤高寂寞。
各自行禮,蕭然和漓煙一起離開這個仿佛仙境的洞穴。
在真正踏出的那一瞬間,蕭然似乎聽到了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響。清脆的,清晰的,玉器碎裂的聲響。
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