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衣衫不整落魄坐於河邊之時，他看著我淡淡地笑，眉眼舒展得仿若天邊沐著光的浮雲。
    當我一身緋衣悠然撥指挑琴之時，他卻帶了眉宇間十二分的不屑，似是有意無意地瞥我豔極的袖擺，麵上仍舊雲淡風輕，但我知道，他看不起我。
    新曲頻更爭相忘，酒筵風月討君歡。
    都城名館千枝閣，這支《嵇康醉酒》的舞編排了多時。
    早些時候，新上任的一個京官擲了銀子，說是今日要請駱家二少爺來觀舞，又囑咐了二爺慣於此間，平常的怕是入不了眼，紅媽媽思及駱二少極愛飲酒，便安排姑娘們男裝入舞，又誑了些鬼神相遇的橋段，編了支嵇康醉酒的舞來。
    十來個曼妙舞姬寬袖長衫，舞得似醉似倒，颯爽又不失嬌柔，一時獨占閣中風情萬般。
    我坐在舞池前頭撫琴，他坐在上賓席，不近亦不遠。
    觥籌旖旎，曲舞交錯，紙醉金迷。
    他倚在錦墊上飲酒，身旁的姐姐軟倒在懷，本是一片香豔畫色，他卻麵容冷峻，舉手投足清寡寥落，仿佛不過看客，小寐片刻，綺夢就該煙散而去了。
    我偷看他，偏遇著他抬眉，七分無意三分睥地掃過全場。那目色落在我身上，滯了不過彈指間，繼而偏轉開去，與看此間任何一個縱情聲色賣笑侍人的妓子那般，無絲毫相異。
    池中舞娘步子倏急，一下錯了我的愣神。我複又低頭，不再看他，垂睫更凝神於指尖七弦，然眼裏，卻滿滿的是他。
    這般一來，那一曲宮商角徵羽奏畢，終是連錯了七個音。
    你這是彈的什麼呀。我蹙額微微皺眉。枉稱琴棋書畫千枝一絕，今個丟臉，可是丟了個夠。我思忖著暗罵自己，所幸閣中客人們的眼珠子，都去舞姬身上打轉兒了。錯了又何妨，他們到這兒來，可不是為了聽琴的。
    舞散了，四下喝彩聲頻頻迭起，我抬袖理理垂下的發絲，待吵鬧漸減，眼神又飄過去，細聽上賓席間的對話。
    “二爺您看這一曲，可妙哉？”京官一臉討好。
    “酒狂麼。”他又飲，眉也不抬。
    “二爺怎還記不住這舞名，是嵇康醉酒。”聽他這麼說，身邊的人霍然一副希望沒有拍錯馬屁的期盼，趕緊將話茬拉到這舞上來。
    “唔。不錯。”他呷酒。千金換來這草草三字，不知此時在他身邊的京官作何想。
    “不過這一曲酒狂奏來錯漏繁多，滯情忸怩，一派小女兒之態，要這玉山傾頹的狂放從何而出？”他思忖了片刻，又撚著白玉瓶頸慢條斯理。
    “怎會？彈琴的可是千枝閣的第一紅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特別是琴技，說是都城裏的名琴師都佩服得緊，二爺嫌不好麼？下官找他來重奏一曲如何？”那官兒望他一臉似笑非笑仿是饒有興致的模樣，恐是忖度他看上了我，便回頭尋我。
    我雖在那頭，他奚落的數言卻聽得真切，又憤又悔，最氣那小女兒三字，當下站起，轉身棄了琴回後間，卻又忍不住在連著大廳的內廊珠簾後，挑起一角偷偷看那一桌。
    “咦，人呢？方才還在那兒，怎的一會兒便不見了？要不要下官命人喚了他來陪二爺？”京官急了，猜不出上賓席中那人波瀾無驚背後究竟怎番打算，踟躕間又聽他開口：
    “紅倌麼。這京裏的人什麼時候喜歡上男倌這檔子事兒了。連男人也張腿來伺候人，哼，真是笑話。”
    我垂下挑珠簾的指，怏怏咬唇，提了落瑣的緋色衣擺，奔回了後堂。
    想來他是不記得了。定是了。他在城郊救我那一幕，恍若白日浮夢。
    卻是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