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風馬 第一章 行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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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遠離村寨的梅裏不同,曲紮的家住在山穀的裏麵,距離鍋莊隻有幾步的路程。曲紮的父親達瓦時常會進入鍋莊和土司索朗平措交換一些關於刑罰的意見,這個時侯曲紮就能從父親嚴厲的管教中溜走一段時間,去找寨子外的梅裏玩。
曲紮的母親普布頓珠是個很無趣的女人,她先後嫁過兩個丈夫,第一個死於天花而第二個則是被尋仇的給殺了。然後普布頓珠就帶著第二個丈夫的兒子——也就是曲紮——嫁給了達瓦。達瓦是個行刑人,他年輕英俊,有錢,但是人們都恐懼他,不願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所以在普布頓珠表示要嫁給達瓦之後,達瓦很高興——這樣,他有了自己的兒子,他的繼承人,行刑人一脈,又有了香火。
達瓦愛曲紮,就像一個真正的父親愛他的兒子那樣。他對曲紮很嚴厲,甚至有些苛刻,但是曲紮知道,隻有真正愛著自己的兒子的父親,才會這樣對待他們的兒子。達瓦由衷地希望曲紮能繼承他的事業,就像一個兒子繼承父親的事業一樣。
曲紮對這個父親,也像真正的兒子一樣地愛他,尊敬他。要說他唯一有點不好的,就是他暈血。
曲紮害怕血,他也討厭看到內髒或者別的什麼東西,但是麵對達瓦期許的眼神,曲紮又不得不硬著頭皮,跟著他去看行刑,一次一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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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紮一回家,普布頓珠像往常一樣坐在院子裏做靴子,頭也不抬。曲紮叫了聲“阿媽”,她才緩緩地點點頭,動作遲鈍,像上了年紀的人。
“阿媽,今天我和梅裏去中路了,中路的銀匠做的噶烏,比丹巴的漂亮多了,”曲紮說,普布頓珠隻是一直點頭,也不說話,“花朝節快到了,我幫阿媽買個噶烏吧。”
普布頓珠不說話,還是點頭。曲紮看了她一會兒,覺得很無趣,於是跑開了。
遠遠的,普布頓珠忽然說了一句,“曲紮,你又和梅裏出去了,說了很多次,別和他出去。”
曲紮假裝沒聽見。
父親達瓦正站在屋簷底下,穿著他紅色的氆氌,背上背著一個大口袋。曲紮看著他的背影,心裏咯噔了一下。
“曲紮,”達瓦叫住他,“跟我去行刑。”
曲紮不情不願,半天低頭回話,“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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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場是一塊寸草不生的空地,很平坦,在空地的中間有一個刑架,從某種角度看,有點像風馬旗。曲紮跟在達瓦的後麵,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不敢說話。
人群已經把刑架給包圍了,兩三隻禿鷹在空中徘徊,曲紮看著自己的族人。他們臉上的表情,漠然又興奮。
他們將行刑當作是一場刺激的娛樂。
曲紮覺得有點冷,他把身上的麂皮袍子裹得緊了些。但是這沒什麼用,身邊的某個人發出鈍鈍的笑聲,曲紮感覺像很多把刀子插進了他的身體裏——他覺得更冷了。
兩個武士把犯人拖過來的時候,一群穿著僧袍的喇嘛跟在武士身後,肩魂寺的活佛塔亞走在他們的最前麵。這是個和曲紮差不多年紀的十四五歲的少年,臉蛋紅撲撲的,很健康的樣子。
但是曲紮不喜歡他臉上的笑容,就好像他非得要對著別人笑似的。“也許他並不喜歡笑。”曲紮時常真麼想。
曲紮認識這個犯人,他棕紅的臉上一點神采也沒有,看上去像是快死了一樣。他身上的袍子是雪豹皮的,但是很髒很舊,看上去像一個乞丐。是的,曲紮認識這個人,雖然不算熟悉,但他卻認識這個人。
邊巴,梅裏的父親,丹巴唯一的門巴。
曲紮嚇了一跳,撒腿就要跑,達瓦一把揪住他的領子,低聲吼道,“別動!你要是敢動一下,就叫禿鷹把你的心給叼出來吃咯!”
曲紮不怕什麼禿鷹,但是他怕自己的父親,盡管他和自己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曲紮焦慮地看著被武士拖上刑架的邊巴,他的父親達瓦正在做準備,各種刑具從大口袋裏被抖落出來——他最後看到的是一瓶用蜂蠟密封好的銀罐子。
這個時侯曲紮產生了一種似乎是幻覺的東西,他和梅裏是頂好的朋友,隻要看著對方的眼睛就能知道在想什麼的好朋友,但是現在,他的父親,正要給他最好的朋友的父親造成傷害。
曲紮已經不知道該如何理解眼前的一切了。
達瓦讓邊巴跪下來,兩邊的武士把他綁在刑架上。達瓦從口袋裏取出一把剛磨過沒多久的,帶著倒刺的刀,曲紮了解那把刀,那是為了更好地把人的皮割開,好放血用的。曲紮看著父親拿著這把銀晃晃的刀子,心突然提了起來。
喇嘛們安靜地站在邊上,好像是拒絕為邊巴誦經一樣,集體沉默著。人群也沉默,這樣的安靜壓得曲紮喘不過氣。
達瓦站在了邊巴的麵前,他開口說話,“不要恨我。”
這是他第一次對自己的犯人說話,在曲紮的印象裏,達瓦從來沒有和任何一個犯人說過這句話。曲紮隻能看著這一切,他不知道眼前發生的,到底算什麼。他的父親殺死他朋友的父親?還是一個行刑人殺死一個無辜的人?
但是這不可能,曲紮又轉過頭去看喇嘛,如果肩魂寺的喇嘛認為他是無辜的,那他們會為他誦經祈禱。曲紮想,邊巴討了漢人的女人做老婆,那雖然糟糕,但也不至於犯罪吧?還是說邊巴做了一些什麼令人憤怒的事情,讓鍋莊土司索朗平措不得不下令殺死他。
一旁的武士用梳子把邊巴的頭發梳理到一邊,達瓦用那把帶著倒刺的尖刀碰上了他的頭皮……曲紮閉上了眼睛。
他不敢看,盡管已經有過很多次的經驗了,但他知道,這次他害怕。
曲紮聽到邊巴的慘叫聲,他想他知道那個小罐子裏的是什麼了:是水銀。
曲紮很想逃跑。
所以他逃跑了。
曲紮跑著去了梅裏的石屋。路上的石頭不停地在割他的腳,但是他感覺不到疼,他覺得自己有別的地方更疼,他受不了的疼。柵欄的大門開著,曲紮衝了進去。
院子裏一團糟,雜亂地像是被人洗劫過一樣。但是曲紮知道梅裏很窮,他甚至沒有一件像樣的外套,曲紮跑上樓梯,衝進二樓的房間裏。
屋子裏像院子一樣的糟糕,酥油燈打翻在桌腳邊上。曲紮絕望地麵對著一片昏暗。他低低叫了一聲,“……梅裏?”
沒有人回答。
屋子裏一片寂靜,隻有曲紮歪歪斜斜的長影子。
水猴年,四月的第二個十五日,嘉絨藏人和漢人的兒子梅裏消失在丹巴藏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