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4)木芙蓉(四)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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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樹下看,那真是這裏最大的樹屋。
    跟四平八穩落在磚地上的漢家很有不同,它是直接吊綁在巨大老樹的樹幹一側,屋底離著地麵隻有一人來高。切削出來的荊條上橫七豎八的漆著一些古怪的紋理,胡亂浸著一層枯黑的噴濺血跡。
    樹屋內,已經死去多年的女孩子被好好的泡在一汪鮮血裏,瞳孔深閉,在眼角沁著一層黑血,從那朽爛塌陷的眼眶能看到她被好好保存的時間之久,月光沿著窺見美貌的側頰滑落,勾勒出一個足夠冰雪的弧度。
    屋裏頭的桌上擺滿各種用木頭削出來的小杯子,每個裏頭都裝著一種妖獸的血,天南海北弄過來的,他花了大功夫,要人命的惡臭就從那裏發出來。
    兜兜轉轉一小圈,白桃沒敢往裏走。
    “祭司們在為她祈福呢,她的靈魂就要回來了。”木蓮小心翼翼的看著她,枯藤底下的目光冷嗖嗖的,一道臉分成兩麵,仿佛在善與惡之間筆直切開,一麵是狼藉,用荊條捆綁在過去,一麵如精美雕刻似的勾起一個憂鬱的弧度,有點哀傷,有點不由自主的,也有點不擇手段,他說,“從冥界回來向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得用著你的血,”他把目光偏過來,“那樣邪魔鬼祟都不能阻擋她了。”
    木蓮從後麵說著跟上來,往門口堵著,眼睛紅紅的,倒映出粼粼火光,仿佛地獄裏的餓鬼捧著的那手心火。
    顛沛流離,非要跋涉到人間來。
    看看他的樣子,白桃隻感覺動脈發寒。
    今天這些瓶瓶罐罐的鮮血裏,怕不是又要多一種收藏。
    “你尋血救她,一心一意數十年,這事本來是挺感人的,但是,”白桃挺著嗓子說,“找回她得靠自己,我是說,要靠你繼續去找啊!我想你也知道,你也試了,靠一身邪術靠不住,你要自己找到正道,你明白嗎?”
    他這聲笑化進如烈焰般的芙蓉堆裏,癡癡傻傻,明朗的眼睛裏一片清澈,如同地獄裏的餓鬼捧著火,想要再看一眼人間的。
    “我這不是找到了嗎?”
    他喜著對她說。
    她不停的向後退去,站住,半個身子幾乎傾出,向前一栽,差一點拿嘴啃下去,手臂搖搖控製住平衡,把身體拉回來,“你大老遠把我叫過來,不是就是為了捅我這一刀的吧?”
    “你的血能救阿蓉,我會補償你,把你的血給我,我給你羽王的墓,價值連城的珠寶都在那裏,我的族人不動,給你。”他一言一字的說,凶光都從臉上拿出來了,那眼神因著急切不像假的,一隻眼瞳瞪視後沉沉閉合,“完事兩清。”
    白桃葡萄般的眼睛忽然陷了一下,雪白的細眉抽長覆下,靜靜思索了一會,勾起唇角,溫起一個看不見悲喜的笑容,“接下來發生任何事,你都不許悔,你要悔了,你可再也見不到阿蓉。”
    “不悔,”他掏出一把鋒利的小刀子,銀光如液,順著兩指一抹到頭,“救阿蓉,怎麼會悔呢?”
    瞳裏相思正濃時,連群山都在貪婪啜飲這片銀瓶瀉漿的冰冷輝明。
    用這種刀子取鳳凰血最是容易,他在她的身上遞進那隻剔骨尖刀,刀尖向下一走,割入心口半分,血一霎湧出來,涓涓如泉,沒想到是這麼容易的事情,他的表情一下輕鬆起來,握住刀的手心裏隻輕了半刻,抬眼看著這個被刺穿心口的女孩子,她笑意甚濃,順著遞出的刀尖走過來,一雙葡萄似的眼睛像浸了蜜漿似的忽閃忽閃,濺在刀紋上的血液開始嘶嘶作響,鮮紅滾燙,嘶嘶燒起來,她忽閃忽閃的眼睛忽然化入一道濃煙裏。
    他感覺那表情像是在笑,隻有眼神不同;他感覺那眼神像是哀怨,隻有咧動的嘴角不同。
    他不知道為什麼,閉上了眼睛。
    等醒來的時候仿佛身在畫中,眼前的藍天幹淨無垠,像由寧靜憂鬱的水晶雕成,遞進深山的寬整石橋對著銀練飛濺的瀑布,爬滿青苔,岸上生著花瓣如白瓷般溫潤,如府綢般層層抱繞成旋的白芙蓉。
    阿蓉看上去年紀比實際上要小一些,若說是十五歲,那麼看上去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容色雪白的像是這芙蓉花裏撿出來的一樣。
    他伸手時,指尖從她的身體中直穿而過,木蓮攥拳轉過身來,她正蹲在小溪邊,用竹筒裝滿溪水跑進山裏去,小辮子一甩一甩的,看的他直失神。
    香開淡淡,露水正濃,木蓮愣愣的站在對麵,認出那是相遇時的情景,往事一樁樁的浮現出來,就像是在昨日。
    在這山間一塊少見的平坦土地上,一個略小她一些的小男孩的頭發結成細細的辮子,用鮮豔的發帶抹額勒起,對著一排竹子或空氣,用棍子操練起來,或砍或挑,或衝或刺,在樹林裏耍的很有章法。
    木蓉顫顫巍巍的抱著幾個竹筒走入空地,一下摔倒在小男孩的麵前,小男孩丟下手裏的棍子扶她起來,背著她一路走過石橋,顫顫悠悠的過著碎石和小溪,一路咬牙送回了村裏。
    冬日裏,阿蓉跟家人上山砍了柴火回來,放在太陽地裏好好晾曬過,總會挑出裏麵最粗最好的幾根,溜進小男孩的家裏,把那些珍貴的柴火塞到小男孩家的火爐裏。
    到了晚上,小男孩從外麵脫了藤甲走進屋裏,放下兵器,總能發現一堆孩子擠在他的屋下,不是因為他家漏風的地方比別家的少,不是因為他家的門窗關的緊,不是因為他這沒有被催征上門,隻是因為他家總能有火烤。
    那小男孩正是他自己。木蓮伸手摸了下自己額上用銀管紮成的辮子,淚水糊塗滾落下來。
    那一日,走投無路的明軍上門來討水喝,見了阿蓉,心生喜歡,非要弄去軍營裏當夥娘,那時的他,穿著藤甲,手握兵器,已經頗有幾分大人樣子了,正路過那裏,一下氣不過,拿起竹刀來順手砍死了幾個明軍,用爛泥塗臉掛在旗杆上暴曬三日,村人平時都受夠了這些強征徭役的官兵,這回見了沒有不拍手稱快的,眼看著事情越鬧越大,砍死的明軍越來越多,村民們群情激奮,宣布起義。
    木蓮作為義軍首領衝鋒在前,將明軍引入山穀,待到下雨泥濘,棧道濕滑,一山人馬困頓,補給不能,再找到有利的機會,將他們逐個擊破。
    她親手熬出一碗粥來,裏麵放上幾條附近山澗裏釣出來的小魚,挑在擔子裏一路給他送到戰場上去,他不接,隻顧望著她的臉,摘來附近山中的桃金娘葉子放嘴裏嚼了,拌上蜂蜜給她抹到那些被山中的草葉細細劃傷的傷口上。
    到了夜間,他倆並肩擠在一間營房,木蓮給她講去戰爭的凶險,勸她好好留在家裏,戰場上刀劍不長眼,可不會認你的好。
    她神色遐然的枕在他的肩頭,對他說,你認就夠了。
    從那次得勝歸來之後,她去找老狸子,逼著老狸子為她烤了十幾隻烏龜,拿起龜甲來看了又看,老狸子說,再烤十隻也沒用,你們兩個不會有結果。
    這算出來的,不能改。
    自那之後,她和木蓮好好過起了日子,他將家裏最後留著撐場麵的幾串辣椒和衣服拿去當了,換了錢米,給木蓉好好辦了場婚禮,請來村人作證,酒意濃時,他要她為自己留在家裏,不要總是跑到戰場上去,會讓同鄉笑話的。
    他說,你已經懷孕了,家裏安全,娃娃最好生四個,兩男兩女,再好不過,到時候就在屋的兩旁再起兩間大瓦房,娃娃們娶新婦的時候,你跟我就坐在榻上聽他們喊——參拜高堂。
    她沒有再說什麼,一雙眼睛已然明白了全部事情,什麼事情不用多說,她知道的。
    那時幸福的太無度,太奢侈,幸福的連老天爺都會睜開眼睛來看看……
    明軍再次平叛的時候,他率義軍出征,依然還是那處寬整石橋,銀練飛濺的瀑布,對著月光滿頭,木蓉把親手做的發帶戴在他的頭上,將他的辮子小心翼翼的穿成一片片柳葉,用花紋繁複的銀管小心束住,拽著他的辮子說你不來,我不走,我和我肚裏的孩子,就在這裏等你。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這次要去個稍遠點的地方,揉了揉自己的毛,開玩笑一般逃開了。
    “阿蓉!”木蓮忍不住伸手出去,招擾一片虛空,他撩撥著那些水一樣的幻影,一片遐然神色,“那是我這輩子做過最錯誤的決定,如果能夠重來,我斷不會讓她一個人留在家裏。”木蓮深陷的眼睛快要陷出血來,回頭看了一眼伸出兩根手指貼在嘴角的女子,一雙彎蛾含水露出盈盈笑意來,他恍然,把伸出撩撥的手握了拳頭,腦袋偏過去,“我這沒說出來,算不上後悔。”
    她把手指按在嘴角,露出一雙尖牙來,“你真正該後悔的事,是你這樣對了阿泠。”
    “阿泠?”他詫異,“那怎麼……”
    “你快要把她恨進去了。”
    那一日,明軍化成的小股山賊搶來了村子裏,凶殘的殺死幾個反抗的村民之後,揮動著血腥的刀子,大喝一聲,哪個是木蓮。
    他們說跟這小子打了十幾次了,一次都沒有勝過。
    這次要不是躲在山洞中撿回一條命來,早叫那小子把腦袋摘了。
    村民們後腳絆著前腳的,一排排向後退去,為了活命,把大著肚子的木蓉指認了出來。
    官兵們說,你是賊首的女人,太好了,弟兄們早就想找個娘們樂一樂了,奈何有軍法,隻好找那些不是那麼幹淨的,死了也沒人會管的女人玩一玩。
    官兵們輪番糟踐了木蓉,又用竹竿挑破她的肚子,故意曬在橋頭,讓每個人都能看見。
    官兵們日夜派人輪守,派人伏兵,想要將反賊木蓮生擒,那可是大功一件。
    村民們恨都恨在心裏,卻無一人敢去放下屍體。
    倒是那隻老狸子看不下去了,當夜剪了木芙蓉,取來花心,待在自己的洞穴裏,一步都沒有挪窩。
    自山洞中取出雕刀刻筆以及顏彩,從嬰兒至死亡,從喜怒哀樂至人生經曆,一個女孩子一生的細節在她的筆下一一靈現,滿山狸子狸孫叼來的山中老木一段一段壘在洞中,被她拿來雕刻成木蓉的樣子,去替代那位已死之人。
    長空在沉沉的夜色裏,寒的像那夜的雨有了形狀,瑟瑟的凍雨砸擊著陰鬱的山野,老狸子拿著精心雕刻的木偶,掏出香火來在她的靈前點燃。
    大約是四五個日夜吧,清苦的線香燒了一捆又一捆,老太太一把一把的往她的靈前續,木蓉哭出聲來,琉璃質地的靈體裏旋升著曼妙的青煙,像冰冷的綢緞有了形狀,在空中低頭拜謝,一下鑽入了老狸子手中的木偶裏。
    老狸子的兒孫都被人類的餐館捉去,都死的早,想來是孤單的久了,才把許多念想都傾注到這尊木偶上,把夢想中的兒女都雕刻出形狀,有經絡,甚至有血肉,還有一顆能跳動的花心。
    從那以後,世上消失了一個叫木蓉的女子,多了一個叫泠綸的神女,為人善良、聰慧,不住在村裏,和老狸子一樣住在山上的洞廟裏,老狸子教了她傳統的八藝,教她學唱南疆的歌曲,阿泠學著阿蓉的樣子梳起辮子來,還在村裏和阿蓉的幾個朋友談起阿蓉生前的事,甚至打開阿蓉家院子的地窖,熟練的從裏麵拿出果脯和幹菜分給大家吃。
    木蓮就在那日後的數月後回來了村裏,起初是砍了那些山賊的人頭回來,掛在馬背上狂奔出去,後來是逢人揪住便問,指著妻兒的墳塋說好端端的她們怎麼會死?
    雨水裏,木蓮沾著泥水的衣服歪歪斜斜擰在一起,蓬亂的頭發草一樣箍在腦後,一雙眼睛深陷進去,光影無法收拾的碎了一地,不難想象那是一個怎樣撕心裂肺的畫麵。
    後來問也不問了,隻是一個人提刀去了山裏,第二天在村口留下了竹簍裝著的五十多個人頭和一行馬蹄印。
    從此人們再也沒見這個木蓮出現在村裏。
    雖然,盜用人類的靈魂,讓人不能投胎轉世,久了靈體也要受到影響的,所以,這事兒……
    “要說這事,實在是魯莽,”老狸子一臉難受的看完,把臉轉向他,“按說,實在是好心,隻是覺得這一雙小娃娃也是可憐,換個花身,反正靈魂也是一樣的,把她帶回木蓮的身邊,讓她陪著木蓮睡下,後來終於醒來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滾開,你身上有狸子的氣息!”老狸子點點手杖,眼神狠狠撇向他,“這是你這小子說的,我可清楚,那日阿泠回來哭了好久,說他涼著臉色看她。”
    “後來木蓮又去了哪裏?”白桃沒有表情的問。
    “後來我又去了一趟狸婆婆那,”木蓮抬起頭,啞啞的笑了,“我求她教我以血養屍的方法,她說你的那位阿蓉,如今是阿泠……後來我不服氣,非要婆婆教我生魂入偶的方法,這讓我可以拿血去喂她……”
    “婆婆怎麼說?”
    “她說你們兩個還真是有緣,我還是不信,以為她還是想撮合我們兩個,”木蓮掙紮出一口氣,“我覺得我不配忘記阿蓉。”
    “換體之術我見得很多,多半都是以偶身謀肉身,以肉身謀偶身的……”老狸子白了木蓮一眼,“我這一百年來也就遇見兩個,還是一對兒!你說,這能沒有緣嗎?”
    “後來我修煉邪術,將天下蒼生做藥來喂養阿蓉的屍體,一直傻傻的相信什麼招魂之法,有一口氣在,不想這麼認了,可是,可是最後把自己弄成這樣,怪的了誰呢?“木蓮搖一下頭把胸口捂住,半晌都隻是含著一絲可笑的悲涼在那裏感慨。
    “怪我吧,”泠綸一直孤身坐在白芙蓉中睜著眼看自己的過往,自始至終不曾流淚。此刻她歪過頭來認認真真地看著身邊的木蓮,在眾多體態枯瘦,形容如槁,默默詠誦著經文的荒唐人中,他是唯一一個沒有佝僂著身子的人,這人個頭不矮,骨架嶙峋,雖然依舊是瘦,但消瘦本身並沒有把他刀鋒一樣的筆挺磨掉。他的兩腮已經同這裏的所有人一樣縮進了臉頰,染上一層病態的陰青,但兩隻眼睛卻閃爍著利刃的光芒。
    “這麼些年,我還沒有一個泡爛的屍體像阿蓉,這麼些年,我同他賭氣,找他麻煩,甚至破壞他的祭祀,甚至幹政……無非氣他竟認不出我來,”泠綸向他笑笑,睫毛上掛著天邊射落下來的第一縷陽光,“可你看他這副樣子,半身已經是棵芙蓉了,年齡也快四十歲了,”她艱難的得意笑笑,“我卻還能認出他。”
    木蓮茫然的怔了一怔,回過身來,“可我已經快四十歲了,又老又醜,還對天下做了這麼多不應該做的事情,你還要我嗎?”
    “我隻不過是一尊花偶,不能為你生子,不能與你品嚐這人間煙火,”泠綸的臉上細細垂淚,哽咽著說,“可是我也是不爭氣,一想起你來,就把這些都忘了。”
    “那,後悔嗎?”白桃問。
    “還真是後……”木蓮剛要說出口,就被泠綸掩住嘴,“莫說,莫說,我們都是一口氣,談不上後悔二字,這樣想起來——我愛的人,這樣想了我一輩子,我愛的人,我這樣陪了他一輩子,都值了。”泠綸掐拽著他的手,悄悄的說,“你得這樣說,不然我又要不見了。”
    “既然這樣……”白桃伸手輕點畫筆,在筆尖沁出一顆水珠子來,將天空、石橋、村莊和瀑布的顏色片片剝落下來,將整卷藍天從空中撕下,抖一抖卷軸,裏麵的人們和山賊不見了,大群的狸子從畫中掉出來,一群一群過去圍住老狸子撒歡。
    老狸子提起被爪子撕爛的衣服站起來,“要做的事情我族已經做了,如今換你應言。”
    白桃滿意的笑起來,“一會都給雞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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