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這東西，說不清，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
    記憶力不好，會讓人鬱悶得半死。
    記憶力太好，會讓人痛苦得要死。
    這是本大人在吃了二十七年的米和鹽後，總結出來的兩句真理性話語。
    可是，明明被我打入冷宮的記憶，卻總在某個時刻某個地點，無所不用其極地闖進我的生活。令人猝不及防。
    方牧，我初中三年的同桌。
    可在頭兩年我們幾乎沒講過一句實質性的話。
    我說真的。
    不是本人害羞矜持不合群，而是他實在安靜得出奇。
    不過，我這人天生坐不住而且又樂於關心同學。
    我試過激將法之類的戰術，但事實證明了，我是在自說自話。
    曾有一度，班主任建議我爹媽把我送去“非正常人類研究院”觀察一段時間。因為她每次都看到我異常興奮地對著空氣問話。緊接著再回話。樂此不疲。
    在我樂得要疲的時候，老天開眼了。
    那是一節自習課上。我正在賣力地使手上的鋼筆噴出墨水。
    忘說了，我爹是個中農。相對於貧農而言。其實好不到哪去。即使我家祖上有個姓封的父母官，也未能改變我們老封家淒慘的現狀。
    可想而知那支鋼筆，它不姓封。
    它是我在大街上撿的。姑且叫它無名氏。
    話說，我經曆了數秒激烈而複雜的思想鬥爭後，做出了一個驚人而重大的決定。
    我假裝不經意地把書散落一地，趁著撿書的空檔，神不知鬼不覺地將無名氏裝入囊中。
    我爹雖是個農民，可他一直牢記祖訓。
    祖訓曾經曰過：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
    而我今天，為了這麼一個洋玩意兒竟把百年祖訓丟棄於腦後！可悲，可恥。
    更可惡的是，這無名氏居然是破洋玩意兒。出不了墨水！
    就在我甩得正起勁兒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一道墨色的弧線漂亮地從我眼前劃過。目標似乎是……同桌！
    不過一會兒，方牧那件幹淨的藍衫上赫然綻放出朵朵絢麗的花。還有，手上。
    他麵無表情地垂下頭。稚嫩的肩膀規律地顫動著。我有預感，這個人會哭。然後我也會跟著哭。因為班主任會找我爹媽告狀！我爹媽就會追著我滿世界跑。
    “老師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輕彈……棉花……”我翻遍了腦裏所有的句子，好不容易才湊出這麼一句。
    可是他好像不大理解彈棉花是什麼，所以肩膀還在規律地顫動著。
    說時遲那時快，我一把抓起那隻小白手猛地往我書本上蓋。瞬間，書上也綻放出了一朵像太陽似的小花。
    “這就是傳說中的蓋手印哦！你瞧，我書上的這個是被你蓋的。我們扯平了！”
    他驀地抬起頭，注視著我。
    綻放，笑靨。
    那樣的笑，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
    那會兒，我們學校正強烈響應黨的號召，宣傳心肺複蘇術。為了那點破學分，我當著全校幾百名師生的麵硬著頭皮把自己給賣了。畢竟在那時敢與另一個人公然互喂口水，是件“傷風化”的事。而通常女生臉皮都比較薄！
    可是你知道的，臉皮和學分，我選擇了後者。
    老師讓我自個兒挑“另一個人”上前做示範。不知怎的，我脫口而出：方牧！
    可想而知，他比我還緊張，同手同腳一機器似的就上來了。引得全場一陣爆笑。
    方牧躺在墊子上“一動不動”，我的職責當然得讓那個“一動不動”變成“生龍活虎”。
    他就躺在那兒，閉著眼，似是連呼吸都停止。活像一現代版的變性的睡美人。隻要有王子的真愛一吻，就能擺脫做“雕像”的痛苦。
    “還愣著幹什麼，快呀！”老師在一旁聒噪地催促著。
    可我試了老半天姿勢都不對，就跟沒學似的。我可憐的學分啊。
    “換我吧！”方牧自告奮勇。
    我回給他一個感激的眼神。接著就躺在剛剛他躺過的墊子上。當一鄉村版的睡美人。
    “請閉上……眼睛！”他靦腆地說。
    閉什麼閉，又不是電影裏的互喂口水。至於麼！
    雖說不情願，可看著一旁已失去耐性的老師，屈於其淫威下，隻好照做。
    他往我身上一些部位拍拍打打，摁來摁去。緊接著就有一股薄荷味的氣流注入我口中，肺部。
    “Good！”老師表揚道。她多是在表揚那個放牧的小孩！可如果沒有我這麼好的一溺水者，他有發揮的機會麼？我忿忿地想。
    結束時我攔住他。非得問清楚，剛才他為什麼叫我閉上眼睛？
    因為，你不閉的話，看著挺像……死不瞑目的人。他回答到。
    後來，我從他的自述中得知了他是個有錢少爺，曾經被人綁架。心靈遭到難以恢複的創傷。
    後來，我和方牧戲劇性地結成了死黨。
    後來，據大家說是我治好了他的心病。
    再後來，……
    然後後來，……
    方牧啊方牧，到底是我救了你，還是你救了我？
    如果沒有認識你，我是否還能混沌般地活在我的狗窩裏著。仍是少女不識愁滋味。
    我一直自卑地以為，你隻是貪戀我的耍寶，就像耍猴似的搞笑。一直這樣以為著。
    可是為什麼當我說出那樣一句話來的時候，你的眼神會充滿哀傷與絕望。你不該是幸災樂禍的麼？猴子也有無心耍寶的那天。
    “方牧，你給我找個男人吧。隻要不是他，是誰都好……”
    淚滴落到甜酒裏，溶入哀傷。
    （寫這章的時候，我的心情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滑坡。聽著“天賜恩寵”，壓抑著心情。幾欲落淚。封七這個人物，她不是憑空虛構的。不是。她的身上有我們無法抹區的青春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