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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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時常無端的認為,那就是一個狂放不羈而又異常鼎盛的年代。在我的記憶裏唯有大片的嫣紅赫然綻放,殘缺撕裂而又觸目驚心。
    時為會同元年,十一月。史載,後晉國主石敬塘言於契丹主,願以雁門以北及幽州之地為壽,仍約歲輸帛三十萬,契丹主許之。自此,幽雲十六州東西六百公裏,南北二百公裏的土地悉數歸遼。
    而我關於故國的記憶,便從這裏開始。
    至現在,我仍深刻的記得雲州那片幹燥而溫暖的土地。那一日,父親換上簡陋的下人服飾,粗暴的將我和那架破舊的白微琴一同扔上馬車,怒喝著說,不要回頭看。
    他用力的驅趕著赭石色的馬匹,將鞭繩揮舞的噼啪作響,我趁他不注意,仍偷偷回望,卻隻看的見一團團黃色的沙霧在馬車後飛快揚起,落下一串串重重的蹄印。
    我知道,我們即將開始一段顛沛流離的逃逸,逃逸故鄉,雲州。
    父親告訴我,我們要去洛陽。我問他,為什麼,他隻是長久的沉默而不回答。
    一路以來,我親眼目睹兵燹不斷,餓殍遍野。後,經黃河,我獨立船頭而望湯湯黃河水,思索著或許這渾濁的河水便是戰爭中怎麼也洗不幹淨的罪孽。
    從雲州到洛陽,斷斷續續,走走停停,整整的我們用了半年。
    到洛陽時,正值五月,繁花似錦,牡丹正紅。
    在我印象裏,它太過迥異於我曾熟悉的那個蒼涼而寡淡的雲州,她柔媚、陰靡,彌漫著各種歌舞升平,聲色犬馬以及錯綜繁複的明爭暗鬥。
    在洛陽的城南一隅,父親用所有的銀兩買了一所不大的舊莊院,取名半夏園。於我為數不多的所知中,半夏是一種中藥植物,醫經《別錄》曾記載,其生微寒,熟溫,有毒。那時的我並不明白,為何父親執迷著要用這樣一個怪異而不禎祥的名字,於是我便問他,為什麼。
    當時,他正彎著腰,修剪園內的雜草。聽到我的問題時,他突然停下手中的活,手持一株嫩綠色三葉植物,說,看,這就是半夏。然後用夢囈般的溫柔顧自喃喃,入足太陰、陽明、少陽、手少陰經。
    我搖頭,說我不明白。他滯住,突然流下淚來,顫抖的勒緊著我的雙手,說,你不明白,你怎麼可以不明白。然後,號嚎大哭。我刹那啞然,於是,一聲不吭的進屋取琴。
    遠遠的,我看見他跪在泥土上,淚流滿麵,說,半夏,你看啊,你的兒子隻要琴,不要你。接著,他又莫名的大笑,沉悶的語調仿佛出自胸腔,指著我說,看,他不要你。
    瘋子,我咒罵著,漠然走出半夏園。這並不是我第一次叫他瘋子,而他也似乎已經習慣我這樣稱呼他。可關於這個稱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卻早已不再記得。
    不記得,我也不想記得。
    少爺,我聽見有個略顯稚嫩的女音急急呼喊著我。我側頭,看見一個麵色白淨的少女穿著一身髒兮兮的衣裙,怯懦的指著我手中的琴。說,琴。我嫌惡的看著她,說,走開。
    她幽深的眼眸開始不住的忽閃,登時落下大滴的淚來。琴,她再一次重複著,央求般看著我。走開,我抱著琴,大步跨過門檻,神情桀驁,不可一世。
    洛陽城的街道,磚麵寬闊平直、四通八達,過往人流如梭、車水馬龍。人群中,我獨自一人抱琴逆流而行,麵無表情。沒有人明白,當斜陽的第一縷流光孤獨的落進我的眼眸時,我跟自己如是說。
    漱玉坊前有嫣紅的幔帳徐徐垂落,我看見那些濃妝豔抹的女子,每日迎來送往,不知疲倦更不知羞恥,心生嫉惡欲低頭離開。可胸口卻募然感到一股夾雜著體香的熱氣,然後聽見一句,好俊的公子。我抬眼看見一張皺紋如螺的臉,有著即便施著昂貴水粉亦掩飾不去的滄桑,她整張臉微微皴起使得看上去更像一張陳年的橘子皮。
    我用力推開她,說,讓我走。她卻牢牢將我的手腕擰緊,說,公子喝一杯再走。我拂袖,說,你不會明白。
    於是,我抱著白微琴,倉皇逃離那有著柔糜香氣的地方。我聽見她在背後放肆的大笑,興奮的喊著我聽不明白的怪異詞語。而陪伴她一起的那些年輕的姑娘,亦隨她一起笑出聲來,媚惑如同失傳的天魔弦音,響奏此起彼伏。
    天邊有晚霞,落日溶金。
    我感到頭頂傳來的眩暈以及腹腔蠕動的饑腸轆轆,你不過是個落魄的公子,我冷笑著,木然盤起雙腿將白微琴架在上麵,雙目微閉,拂指如秋風掠地,一遍又一遍默默調試著弦音宮、商、角、徵、羽。
    回首經年,杳杳塵音都絕,我默念著。倏忽的目光遊離間發現一片紋路清晰的落葉隨風飄覆在琴弦上,緩然遮蓋了原本幹澀、沉鬱的音階。它是那樣安詳、沉靜如舟泊湖心。
    聽呐,他根本不會彈琴,有人嘲諷著指向這邊。我看著那些羽扇綸巾腰佩流蘇青玉的公子,突然回想起自己在雲州的日子。過往如浮雲,月華收,雲暗霜天曙。
    我的指尖慢慢撫平顫抖的琴弦,然後用冰涼如水的目光斜睨視他們,不發一言。揍他,我聽見有人跋扈的指揮著,卷起袖袍躍躍欲試。我感到拳頭如雨點般落在我的背脊,臉頰,小腿,仍拚命的抱緊古琴,深深的仿佛要將它嵌入我的身體裏。
    停下。我聽見一聲霸道的嗬斥,人群如水流般立刻撥為兩股,隻見那人輕袍緩帶,神色翩然。他用力扳開我緊握著白微琴的手指,嘴角輕揚彎起,說,你是故意的吧。我看著他沉靜如墨的黑瞳,神色倨傲,說,你不會明白。
    他麵色凝滯,隨即大笑,說,我不會明白。然後撤手,隨著眾人的簇擁,轉身離去。人流裏,我看見他莫測深長的向我回頭一笑,然後漸漸消失在寬闊的長街盡頭。
    又是個瘋子,我想著,艱難抱起白微琴,趔趄的向城南走去。
    少爺。那名下午看到的女孩子驚呼著,她用手指著我的臉,又指了指我的碎裂的衣衫。滾開,我用手遮著臉,怒吼著拌開她瘦弱的胳膊。她身子一輕,轉瞬跌進花圃中,我看見她雙臂深深紮進碎石堆,鮮血如溪水般汩汩外流。
    我害怕的想抱她出來,她卻突然跪在我麵前,麵色誠懇,說,少爺,我想學琴。我無可奈何的點頭,輕輕將她抱了出來。說,不要告訴別人,你是我徒弟,我沒有徒弟。她點頭,說,是。
    於是我問她,你叫什麼名字。她雙眸茫然如晨曦間霧靄,說,我是你爹買來的丫頭,沒有名字。我黯然,略略思忖,說,你以後就叫白薇。她欣喜的衝我咧嘴而笑,說,多謝少爺。
    白微、白薇。多少年後,誰又會知道這其中的由來不過是我當初無心的插柳成蔭呢。多少年後,我心懷期盼的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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