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相守(2)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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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我再度虛弱下去的身體,出行的計劃被打消了。
    冬去春來,緊跟著便是炎炎的夏日。
    為了避免再患熱病,一入初夏,我就在他的陪伴下,移居到避暑山莊。
    途經山林的時候,他掀開車簾,清風徐灌而入,放眼蔥翠,心情也變得開闊起來。
    我望向車外,腦中空空一片,隻要不是在宮中,我都會覺得更自在。
    正看得出神,卻被他從身後輕輕抱住。
    “子鳳,”他在我耳邊說道,“我們可以一直留在這裏,永遠都不要回去。”
    又說了這樣的話,好幾次我都差點要相信,可到最後,還不是又回到原點?
    我有些為難地從他懷裏掙脫出來,與他保持著距離。
    他不再說話,麵臨拒絕對於他來說已成習慣,可是他的目光還是無法從我身上移開,眼中的笑意是諒解與寬容。
    車在山莊前停下,我在他的攙扶下走下車來,莊園內繁花似錦,美不勝收,景致堪比江南。
    下人們忙前忙後地歸置著行李,而他則留在園中陪我賞花。其實,我不過是想把注意力轉移到別處,免得麵對他時,隻能不知所措。
    “夏花並不適合你,”他看著滿園的花草說道,“你更像梅。”
    我回頭看他,竟有些失神。
    他不多言,靜靜地站在一旁,視線從我身上掃過,落在花上。
    天色逐漸暗淡,我轉過身,與他目光交錯。
    “累了嗎?”他問。
    我搖頭,又把視線置在地上。
    “我們去看戲吧,”他忽然說,“你以前最喜歡看影戲了。”
    總不至於,他將戲班子也請了來?
    “走吧。”
    我被他牽著手,帶進廳內。
    熒白的帷幕上,斑駁的人影攢動,他與我坐在幕前,聽那藝人邊耍弄著手裏的影人邊唱著念白:
    “夫君,你可知此行凶多吉少,路途多艱險?”
    那“婦人”說得情深意切,一幕臨行送別,被演得是難舍難分。
    隻是那夫君,並無多少言語,臨了倒作起詩來: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原是蘇武的《留別妻》,看來這一回,演的是《蘇武牧羊》。
    一首詩,洋洋灑灑八十字,隻最後那一句“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卻讓人忽然心生惆悵。一別二十年,他守住了承諾,複還歸來,隻是妻子卻已嫁作他人婦。
    “為什麼他的妻子不肯再多等些時日呢?”他問,“她如果真愛自己的丈夫,就應該一直等下去。”
    這麼說實在是有些不公平,女人青春短暫,而況,她以為丈夫早已死去,在這樣漫長的等待之後方才改嫁,已屬不易。
    “換做是你,你會等嗎?”他又問。
    我有些無奈,因為他似乎總愛把我和女人比,這種問題,真不好回答。
    “如果是過去的你,我猜你一定會說,不會,”他看著我說,“但是現在,可就不好說了。”
    不能說話,就隻能以紙筆代勞,雖然我總是懶得與他作答,但這一次卻好像不能拒絕。
    我提起筆,在紙上寫下四個字。
    “共赴黃泉?”他念道,“你是說,聽到丈夫的死訊後,她就應該為他殉情?”
    我點頭,一臉的理所當然。
    他呆愣了片刻,而後卻又笑了起來:“子鳳,你若是女人,一定會是個貞潔烈女。”
    女人,女人,把我比作女人就真那麼有趣?
    我放下筆,對他的話不作任何反應。
    “若是以前,你聽到我這麼說,一定會生氣,可是現在……”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子鳳,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
    我無法回答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問題,所以除了無辜地看他以外,別無他法。
    旭日東升,夕陽西下,在山莊的日子過得平淡而緩慢,朝中積壓的公文不斷由侍者送來,著實讓人心煩,不過他也算是費盡心思,總是想方設法地找些名目來討我高興。
    然而這裏始終也不過是另一個籠子,我開始一天天地厭倦起來。
    “和我在一起不高興嗎?”他看著百無聊賴的我問道。
    當然不高興,他以為整日和自己的仇人在一起會是什麼感覺?
    “不過朕卻很開心,”他說,“朕隻要看到你就覺得滿足了,就算你不與我說話,不記得我也沒有關係,隻是……或許很快,連這個心願也無法實現了。”
    他的擁抱總是突如其來,卻又讓人難以拒絕。
    這一次,我任自己留在他的懷中,因為我記得,自己在他的眼中已是將死之人,所以這時候,他說什麼也不會放開我。
    他將我抱得那麼緊,仿佛隻要一鬆手,這個生命就將瞬間殞滅。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將臉深埋在我的肩側,說得沉重,“告訴我,你是在騙我,你還記得一切,你不會死的,是不是?”
    我望著他淒惻的雙眸,卻不為所動。天知道,那一刻我差點就要動搖。
    從那雙眼睛裏流淌下晶瑩的淚滴,滑落在手上,冰冷刺骨。
    我拭去他的眼淚,對他微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他說過,不會在我麵前哭,但終究還是沒能做到。
    我也說過不會再哭,而他卻總是讓我落淚,所以這一次,就算是扯平吧。
    他的手一直沒有鬆開,無奈隻能在他懷中度過一夜。
    那一次,我在他的腿上睡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我們就去了江南。轉眼已經過去半年,一切還曆曆在目,所有的意外,所有的變故,也都是在那之後。
    “你是不是還恨我?”他總這樣問,“直到那時,你也一直認為是我害你,子鳳,你好殘忍,你讓我永遠背負這罪名,連辯解的機會也不給我……你怎麼可以就這樣忘掉一切,你怎麼可以就這樣離我而去?”
    他甚至變得鬱鬱寡歡,我想是在這幽閉的地方待得太久,就連人心也難免靜如死灰。
    有一日我從書架上翻弄出幾冊詩詞,信手翻來,淒淒苦苦,盡是幽怨句。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隻有相思無盡處。”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諸如此類,句句不離相思。我合上書,想這集子裏盡是些思情怨語,實在是不太合皇家的風範。
    他從我手裏拿過詩集,粗粗翻閱兩下,便皺著眉開始搖頭:“這相思來相思去的,苦了自己,又害別人。既能相思,又何不相守?”
    這的確像是他會說的話,一直以來他都能夠輕而易舉得到一切,他以為人人都能相守,卻不知人世間有多少無奈。
    我又將集子取回手中,翻開一頁,遞在他的麵前:
    “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守。”
    我想,他大概又會說出“人定勝天”之類的雲雲,不料他卻直視著紙上字句,半晌沒有說話。
    “子鳳,”許久之後,他露出一個妥協的笑容,“我以前從來不信天意,不過現在,我卻相信了。”
    頭一回從他口中聽到這樣無可奈何的話,我甚至有些高興,因為讓他陷於苦悶的人正是我。
    隻是這樣一番來回,倒真讓我開始尋思,如果可以,我願與誰相守?又有誰會與我相守?相守之人,必定是心中所愛之人,那麼,我愛的人又是誰?
    曾經我以為我愛上了陳銳,現在想來,又或許是不愛的,而如果真的一度愛過,又有多愛?愛到何種地步?還是說,愛是有很多種的?
    想不清楚,愛這種東西在我眼裏一直都是被歪曲的,我不知道它本來的麵目是如何,所以我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愛誰。
    後來我以為我愛上了眼前這個人,可是我無法想象與他相守,他在我眼中是可怕的人,而且可恨,我想如果我們在一起,除了互相仇恨與傷害之外,不會有其他結果。
    將這理不清的思緒拋到一邊,我放回書,從他麵前走過,迎向窗外的日光。
    我曾經沉醉在與他獨處的時光中,越陷越深,而他的殘酷終令我清醒,隻是代價有些昂貴。到現在,無論他說什麼,甜言蜜語也好,傾訴衷腸也罷,都無法讓我有絲毫的動容。
    從他溫暖的懷中醒來,才知道自己又一次陷入了昏迷,“中毒”已有數月,算來也快到毒發之時,難免又增了一些藥量,加重病勢。
    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看他時,隻能費力地半閉著雙眼。若不是這藥物時效短暫,我或許會懷疑自己真中了毒。
    日漸遲鈍的感官令我倍感艱辛,這一切他都看在眼裏,卻又無能為力。
    有時候我會盡力靠近他的臉,想要看清他每一個痛苦表情。我知道他至今仍在自責,他以為,若不是因為自己的疏忽,若不是因為他的冷落,我就不會被害中毒,而更為殘酷的是,就連我也將一切罪責全部推於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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