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南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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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了。”有一天他終於對我說。
“這是哪裏?”
“錢塘,”他回答,“是江南,不,是全天下最美的地方。”
我笑笑,不置可否。
“不要不信,”他說,“子鳳,你一定會喜歡的。”
走出車外的瞬間,我開始相信,如他所言,這將是世上最為美麗的地方,是我從未領略的、非言詞所能盡述之美。
“那是斷橋?”我望著遠處煙雲籠罩下模糊的橋身問。
“你怎麼知道?”
“在畫上見過。”
“嗯,”他點頭,“可惜,似乎是來得早了些,據說斷橋殘雪乃是天下奇景,雪後日出,橋身向陽之麵因積雪融化而露出深色橋痕,就仿佛長長的白鏈到此中斷,故有‘殘雪’一說,是世間難得一見的景致。”
“皇上何必如此遺憾?我看山水空濛之景也並不遜色。”
“哦?你喜歡?”我不明白他為何要高興成那樣,前一刻還說得溫文儒雅,這一刻卻好似恨不得手舞足蹈,“你喜歡就好,朕就怕看你興味索然的樣子。”
江南的風致與北方是完全不同的,似乎無論什麼到了這裏都變得纖細,變得柔和,晴天或是雨天,陽光或是細雨,沒有一樣來得過分,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處,仿佛在細心嗬護著什麼。
“朕就算命令他們撤離左右,他們還是會暗中跟來,所以,隻有逃了。”
我不敢相信,堂堂一國之君竟會為一時貪玩而丟卻體統,不惜冒性命之危逃出行宮。
究竟為何?我實在想不明白,從出行前一天開始他就變得孩子氣。
晚風四起,吹開漫天落葉,殘陽映照下的山色別有風韻。
牽起我的手,他說:“子鳳,朕想要屬於你我的自由。”
我明白,隻有這樣我們才能丟開束縛,哪怕隻是暫時。
暮色黯淡,橋影朦朧,遠處晚歌悠揚,似有若無:
“西湖山水依舊,看斷橋未斷,我寸腸斷,一片深情付東流。”
唱的是《白蛇傳》,一聽便知。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驟然落下的雨點打在臉上,微透涼意。
“子鳳,”他抬頭望一下天色,“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唔……”我低頭思忖,“找家客棧投宿……不,還是先買把傘。”
“哦……”他點頭,隨後又是一陣為難,“不行。”
“怎麼?”
“咱們現在可是身無分文,”他一臉悻悻地朝我攤了攤手,“別說是留宿客店,就是把小小的傘也買不起。”
“哦?真是想不到,原來我們的處境這樣淒慘。”
“嗬嗬,不要怕,總有辦法。”
雨勢漸大,他舉起長袖,遮蔽在我的頭頂,而後低頭一聲:“跑!”便讓我乖乖地躲在他的懷中,隨他一路跑去。
“我們要去哪裏?”我問。
“避雨的地方。”
“誰肯收留我們?”
“好心人。”
“好心人?”我抬頭看著他,“誰?”
“僧人。”
說了半天,是要去寺院?
我感到腦中一陣混亂,眼下這情景總覺相似。
一抬頭,“靈隱”兩個大字赫然在目。
我們被客客氣氣地收留下來,關進了一間禪房,順利得讓我差一點相信這世上果然有好心人。
“子鳳,你信佛嗎?”他扯著我被雨淋透的發絲,漫不經心地問道。
“不信,”我回答,“子鳳什麼也不信。”
“唔,”他搖搖頭,“這樣不好,人還是要信點什麼。不如,從今天起就信佛吧?”
我越來越猜不透他,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他笑道,“你看這些出家人那麼好心收留我們,就為這,我們也該信善向佛,是不是?”
“是是是,”我移開他的手,走到一邊,“佛門乃清淨地,皇上既然一心向佛,就要懂得清規戒律,切不可舉止輕浮,動手動腳。”
他不情願地把手收到身後,點頭道:“好,不動就不動。那你答應我,和我一起信佛,好不好?”
實在是莫名其妙,我忍不住問:“到底是為什麼?”
“子鳳,隻有信佛之人才會相信因果報應,生死輪回。”
“那又怎樣?”
“也隻有相信這些的人,才會信守承諾。”
我看著他,不以為然:“就算不信佛,我也會信守承諾。”
“不一樣,”他說,“沒有信仰的人,是很容易違背自己的誓言的。”
“那也不一定就要信佛吧?”
“好,那你說,你信什麼?”
“我信……”真是不好說,我好像什麼東西都不相信,“我信……緣分。”
“朕也信,”他笑,“不過子鳳,緣分二字也是出自佛家,所以注定你要信佛。”
我爭不過他,唯有妥協:“好好好,我信,我信還不成嗎?”
“那就當著佛祖的麵發誓。”
“發誓?”我不解,“發什麼誓?”
“你忘了,你對朕承諾過什麼?”
承諾?可能有吧,但肯定是謊言,我一生說謊無數,天曉得是哪一句。
“想不起來?”他說,“那就讓朕提醒你一下,那日你我也是像這樣,全身上下都被水浸了個濕透……”
該死!我一下捂住他的嘴,整張臉一直紅到了脖子。浴池,浴池,真是不堪回首的記憶。
“我不知道,”索性開始耍賴,“我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我什麼都不記得。”
“子鳳,你怎麼能不認賬?”
“不認賬?對人家做了那種事情,居然還說我不認賬。”我的樣子都快要發瘋了。
“你明明說隻愛朕一個人的,你說隻喜歡我碰你,其他人都不可以。”
“那時皇上好凶,我若不順著你的意思講,恐怕連小命都難保。”
“你……”他被噎了回去,一臉的失望,“原來你是敷衍我。”
看到他倍受挫折的樣子,我才稍稍覺得挽回了一點麵子,沒辦法,他是皇上,隻能寵著,慣著,不可以違抗。
“不是。”我喃喃道。
“不是什麼?”
“不是敷衍你,”我看他一臉燦然,又忙說道,“讓我發誓可以,但,隻有我一個人發誓的話,不公平。”
“怎麼會讓你一個人發誓呢?”他把我牽到佛堂前,雙雙跪倒在圓座上,“來,我們一起發誓,你跟著我念。”
“嗯。”我點頭,學著他將手掌舉在耳側。
“我殷紫離,”
“我燕子鳳,”
“今生今世隻愛燕子鳳一人。”
“今生今世隻愛……唔,皇上,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嗎?”
“可以。”
“嗯,我燕子鳳今生今世隻愛殷紫離一人。”
“如有違者,”
“如有違者,”
“嗯……”
“如有違者……什麼?”我蹭了蹭他的胳膊,好奇地問。
“如有違者……”
“是天誅地滅,還是不得好死?”
他一邊笑一邊搖著頭:“的確是不得好死,不過是要讓所愛之人不得好死。”
真是狡猾,看出我不怕死,就逼我賭上愛人的性命,不過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會有愛人。
“好,”我爽快地答應,“如有違者,便令所愛之人不得好死。”
賭咒發誓完畢,我看看他滿足的神情,喚了一聲:“皇上。”
“嗯?”
“你……好幼稚。”
“幼稚?”他顯然很不高興,“才不幼稚,子鳳,這可是很靈驗的,青天在上,人之所為佛祖都看在眼裏,你可千萬不要不相信,千萬不可以違背……”
“知道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果然是一國之君嗎?我很懷疑,“婆婆媽媽的,像個婦道人家。”
“婦道人家?子鳳,你好記仇,上回朕說你是毒婦,你到現在還記著要來報複。”他不甘心地說道,“這一路上,聒噪、幼稚、婆媽,全讓你給說到了,看朕回去怎麼教訓你。”
回去?我的臉不由沉了下來。是太放縱自己了嗎?竟然一刻都沒有想到,不管能走多遠,不管沉溺多久,最終我們還是要回到那個地方。
“不想回去嗎?”他從背後抱住我的肩,“朕也不想。”
我抓著他的手,沉默不語。
“子鳳,”他在我耳邊低語,說得那樣認真,“我們逃吧。”
逃?能逃去哪裏?縱你想逃,天下人也不容你逃。
“我們不是已經逃出來了嗎?”我笑著,隻能裝傻。
“我是說……永遠,”他的頰貼在我的側臉,冰冷而脆弱,“朕不做這個皇帝了,江山、社稷,誰想要,誰就拿去,朕隻要能和你在一起,像這樣,隻有我們兩個人。”
這一刻我多麼希望他所說的一切都能夠成真,但我不能像他一樣任性:“就算回到了宮裏,我們也還是可以在一起。”
“你不喜歡待在宮裏,”他說,“所以才總是往外跑,我知道的,子鳳,我比你更討厭那個地方。”
“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皇上,請你……不要再任性。”眼淚抑製不住地掉落下來,我不明白,為什麼要哭?明明沒有理由哭的。
“任性嗎?看來又多了一條,”他拭去我的淚痕,“別哭,子鳳,不如這樣吧,等到明天,明天他們還是沒有找到我們的話,我們就逃,好嗎?”
我的意誌變得脆弱,以至於不懂得如何拒絕。我抱著他,對他點頭,因為我實在太喜歡聽他說話。
啜泣到沒有了力氣,我便在他懷中睡去,直到第二天清晨,聽到他在耳邊的呼喚,才又睡意朦朧地醒來。
“雪,”他說,“子鳳,下雪了。”
不,這不可能,才十月,怎麼可能會下雪?
“看!”我被他一直拽到了門外,映入眼內的卻果真是一派銀裝素裹的景象。
他沒有停下腳步,仍然牽著我的手一路向前奔跑。
曙色漸濃,映照在白雪之上的陽光溫暖而耀眼,將縱貫橋身的積雪從中融斷。
“看到了嗎,子鳳?”他指著遠處的斷橋,顯得那樣高興。
“好美。”我說,這樣美的風景恐怕今生都不能再見到第二回。
隻是再美的景致也無法每日得見,追尋而來的侍衛恭敬地列隊在前,他朝我無奈地笑笑,告訴我捉迷藏的遊戲就此結束。
我們被找到了,所以就不能再逃跑。
第二天他走了,前往更為遙遠的南越,那裏有陳銳為他設下的陷阱。
“子鳳,在這裏等我,哪兒也別去。”這是他臨行前對我的囑咐。
我並不擔心,他那樣聰明,一定能平安脫險,毫無疑問。
可是,一天,兩天……半個月過去了,他依然杳無音訊。
“是皇上,是皇上回來了嗎?”每次聽到門外疾馳而過的車馬聲,我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衝出門去。
侍者搖頭,每次都給我同樣的答案。
他在哪裏?是被困在南越,還是已經返回長安?他好嗎?是否平安無事?又或是……已經遭遇不測?
不行,半個月,這已經是我的極限,我不可以再等下去。
“回長安,”我匆匆甩下一句,疾步朝行宮外走去,“馬上!”
“可是,可是皇上吩咐……”
“皇上說的是命令,我說什麼都沒用,是嗎?”我狠狠瞪了侍者一眼,“皇上要怎麼罰你我不知道,但若你不聽我的話,現在我就讓你人頭落地!”
在疾風中,馬車全速馳騁,無論是車夫還是馬匹,我一刻也不允許停留,粗重的馬鞭擊打在馬背,嘶鳴陣陣,途中累垮了幾匹良駒,我才無暇顧及,我隻要能盡快趕到,我隻要能得到他的消息,我隻要能馬上見到他。
皇上,你可知我披星戴月、日夜兼程,隻為見你?若能聽到,隻求你一句回答,告訴我,此刻你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