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隻是當時  第55章 噬心蠱毒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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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夫人與詹葛離開後,我仍坐於銅鏡旁的椅座上,久久呆坐,隻覺得渾身無力,心緒陳雜繁亂,疑惑不解——
    柳夫人昨日驟然昏厥,病情甚是嚴重,因是舊疾複發,身體早已油盡燈枯,庵寺那位略通醫術的主持根本無力救治,隻能看柳夫人自己是否意誌堅定,能不能熬過此難。柳夫人的病情已然無望,昨日想了許多方法都不能令其蘇醒,今日怎麼卻會突然醒轉,不僅精神奕奕,而且還恢複了毀容之前的絕世相貌,其中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則是,她用手隨意地輕輕一拂,我居然便幻變成了之前佩戴人皮麵具時的模樣。
    對著銅鏡,我細細地研究自己的臉,若我猜的沒錯,之所以我會突然變了模樣,那應該還是人皮麵具的作用,先前的人皮麵具明明已被柳夫人撕毀,不能再使用,現在卻又佩戴了人皮麵具,異樣的變端著實令人可疑,然而,我並不認為柳夫人也是一位善於喬裝改扮的高手,轉念一思,我驀然想到了對我承諾三日之內必歸的莫韌,心房不由得顫然一動,難道…莫韌提前回來了!?
    詹葛在柳夫人的處所裏待了很久,直到傍晚才依依不舍地離開,由於情況不明,一時之間我也不敢輕舉妄動,隻是在自己的房間內靜待消息,聽聞詹葛攜侍從護衛離開庵寺的那一刻,我才終於舒了一口氣。
    憑借著無端多出的人皮麵具,我猜測著莫韌可能已提前歸來,但是當晚我在房內等了很久,也不見莫韌現身,而且他也沒有像他對我承諾的那般,三日內歸來,因此,我在失去陳明峻消息的同時,也與莫韌失去了聯係,終於,我…坐不住了。
    詹葛雖然離開庵寺,但卻派遣了重兵將庵寺層層包圍,守衛之嚴,仿如銅牆鐵壁,一時間,我的心也沉到了穀底,不知道詹葛此舉意義若何,沒有了莫韌在身旁,我神情焦慮,感覺無所適從。
    因為擔心柳夫人的病情,也因為心中存在疑惑,詹葛離開之後,我便匆忙到了柳夫人的處所,柳夫人已經醒來,但其身體卻異常虛弱,甚至連交談的力氣都沒有,她頂著那張帶有猙獰疤痕的右臉,示意正在照顧自己的醫師及從人俱數退下,醫師及從人乃詹葛回宮後,特地遣派而來,專為照料柳夫人的病體。
    我望著病榻上的柳夫人,麵容慘白無血,眼神渙散無距,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仿佛之前那個美貌絕世且為我解圍的柳夫人根本沒有出現過,適才發生的一切都隻不過是自己的臆想罷了。
    柳夫人虛弱地朝我揮揮手,示意我靠她更近一些,我立時上前,微微屈身:“前輩…有話要講?”
    柳夫人點了點頭,而後緩慢地問道:“能不能告訴我…你的真名?”
    我直直地一愣,旋後答道:“前輩應該知道,我乃忠義侯陳明峻之妻明氏。”
    聞言,她搖了搖頭:“你不用欺瞞於我,你…不姓明。”
    “前輩…為何如此肯定?”
    “她本性之磊落純良,乃我永不能及,若我沒有猜錯,她肯定讓你從父姓,姓陳。”柳夫人的語調低弱無力,不似在與我交談,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愕然頓立,良久皆不能言:“前輩……”
    柳夫人看出我的疑惑,遂輕聲解釋道:“你不必驚訝懷疑,我言的並不是別人,而是你名義上的母親,我的堂姐柳子盈。”
    “名義上的母親!?”我深深蹙眉,不解地問道:“前輩…何意?我的母親分明姓秦。”
    柳夫人歎了口氣:“堂姐的母親姓秦,人稱柳秦氏,乃伯父授業恩師之女,是真正的大家閨秀,賢名遠播,因此堂姐在女扮男裝四處遊曆時,為免閨名受損,常冠母姓,示人以假名。”
    “前輩所言可否屬實?”我依舊半信半疑。
    柳夫人示意我在床榻邊坐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為何要欺騙於你?”
    “前輩為何會那麼肯定我姓陳?”
    “你的相貌,簡直和年輕時候的……”言及於此,柳夫人突然猛烈地咳嗽了起來:“……一模一樣。”
    由於咳嗽,柳夫人的氣息不穩,話語也不大連貫,一時之間,我也沒聽清楚其中間的詞句,隻是猜度著她的意思,反問道:“前輩的意思是,我的相貌和我娘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對嗎?”
    柳夫人掩唇的手頓了頓,好半天才答道:“……是。”
    “因此,前輩才認出我的?”
    “……是。”
    聞言,我的心房漸漸激越,甚至有些無法言語的興奮:“如此言來,前輩…豈不是我的姨母?”
    “姨母!?”柳夫人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神情頓時一滯,又開始咳嗽不止,我急忙俯身,半扶起她,在她的後背輕輕拍打,以助她順氣。
    好半天,柳夫人才止住了咳,氣息漸漸平穩,見狀,我這才將她緩緩放平,並替她墊好枕頭,掖好被子。
    見柳夫人已孱弱至斯,我有些於心不忍,本想出言讓她好好休息,改日再談,卻又滿腹疑問,舍不得馬上離開,而柳夫人好似明白我的想法,並沒有讓我離開,反而還強撐著精神伸出手,拉住了我的手。
    柳夫人的手瘦削骨立,十分枯瘦,見之,我不由得一陣心酸,下意識地回握住了她的手。
    “前輩適才言講,我的母親乃‘名義上的母親’,請問作何解釋?”對於柳夫人的這句話,我始終耿耿於懷。
    柳夫人並沒有回答我,隻是將手從我的手中抽出,緩緩撫向我手腕處的那串佛珠:“此物,你…已經佩戴了多長時間?”
    我怔了怔:“六年。”
    聞言,柳夫人的眼中即刻現出了一絲痛楚之色:“原來…已經這麼久了。”
    柳夫人對這串佛珠的厭憎態度讓我漸感不安:“前輩,此物有何不妥?”
    “此佛珠手串看似是普通的枷楠香木製成,實則不然,佛珠所用的木材產自丁零王宮的皇室花園之內,喚作噬心神木,世間唯有一株,再無其他,十分珍貴,由皇室重兵把守看護,乃丁零皇室之人用來飼養蠱蟲的專用之物。
    我愕然:“蠱蟲?什麼蠱蟲?”
    “一種噬心的蠱蟲,專門用來控製人的心神和感情,久而久之,還會吞噬人的健康。”
    我依舊懵懂不解:“前輩能否講的再細一些?”
    “丁零皇室有一種隱秘的蠱術,一般隻由丁零國主繼承,不過也有例外,除了繼任國主,偶爾也會將這種秘術傳給其他皇子,以作輔佐國主之用。因丁零先國主詹昱性格陰毒,心思深沉,所以當時隻有詹昱繼承了這種蠱術,此蠱術的蠱蟲以噬心神木為載體,再以施蠱者之血飼養,因此蠱蟲隻受施蠱者控製,受蠱者若佩戴了帶有蠱蟲的噬心神木佛珠,蠱蟲便會順著受蠱者的肌膚腠理進入其身體之內,成為蠱蟲的終端宿主。施蠱者通過操縱蠱蟲,進而控製宿主的心神和感情,因為蠱蟲還會產生蠱毒,所以宿主的身體會被蠱毒一點一點侵蝕並消耗,由於蠱毒是慢毒,不容易被診斷出,因此待宿主的身體出現問題時,已無藥可醫,所以,宿主一般都是身體衰竭而亡。”
    隨著柳夫人的講述,我的心房一陣一陣收縮僵硬,隻覺得全身上下都浸透著寒意,冷徹骨髓:“我不相信,不相信我的心神是被蠱蟲控製著。一直以來,我都神思清明,喜怒哀樂,也皆隨心所欲,如此平常,怎會為蠱蟲所錮?”
    “你…還真是個傻孩子!”見我如此排斥佛珠手鏈的真相,柳夫人不禁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宿主若為女子,便會愛慕上施蠱之人,可謂鍾情所至,一生不渝,你曾言道你的手串乃定情信物,佩戴六載都不曾取下,想必直到現在,你還愛慕著那位贈你佛珠手鏈的男子。若不是蠱蟲控製著你的心神與感情,你緣何一直對他念念不忘,至今俱不成婚?記得你曾言過,君已有妻,既然他已成婚,你還在堅持什麼?”
    我依然固執己見:“在他送我手鏈之前,我已經對他愛慕傾心,若說是蠱蟲控製,我還是不能信。”
    “此且不論,且道近些年,你的身體狀況若何?”見溝通不暢,柳夫人遂轉了話題。
    我想了想,如實答道:“我曾受過重傷,亦因常常憂心傷神,身體狀況並不大好,不過最近一直在服用湯藥,不曾間斷,病情已好轉許多。”
    “你一直在服用湯藥?”
    我頷首:“是。”
    “藥味若何?”
    回想起常服之藥的獨特味息,我頓覺滿口苦澀,痛苦無比,不禁深深蹙眉答道:“難以下咽,如鯁在喉。”
    柳夫人沉默了須臾,方才應道:“看來,你比我幸運,已經得遇神醫,並替你診斷出了病因。你一直在服用的湯藥之所以難喝,那是因為裏麵蘊含了幾味壓製蠱毒的藥材,這些藥材雖不算稀有,卻亦珍貴難得,乃極好的解毒藥材,其味沉厚腥膻,藥性卻也毒烈,若非醫師醫術高超,若非逼不得已,一般人不會輕易選用。”
    “那…究竟是什麼藥材?”聞言,我有些發怔,一直以來,我都是在他人的要求下,定時定點定量服藥,因為藥味濃烈苦澀,所以一直都很抗拒藥的味道,但是卻從來沒想過也沒問過陸文航或者陳明峻,自己到底服用的是什麼湯藥,仔細想一想,似乎在天闕如是,在丁零亦如是。
    “你隻管繼續服藥便是,其他的即使知曉也無甚益處。”
    見柳夫人回避藥材的話題,我亦不好繼續強問,隻是轉移了其他話題:“前輩一直言講佛珠手串乃蠱毒載體,既然前輩已經知曉是不妥之物,為何還要一直佩戴,不曾取下?另外,因蠱蟲之故,女性宿主會愛慕上施蠱之人,情義誌堅,此生不渝,為何前輩卻對詹昱恨之入骨?再者,此蠱術乃丁零皇室之絕密,為何前輩卻對其事曉知甚清,甚至還通透丁零皇室隱秘蠱術所有的來龍去脈?”
    “噬心蠱蟲一旦進入宿主體內,噬心神木所製的佛珠手鏈便不再是蠱蟲載體,而會變成抑製蠱蟲迅速繁殖的利器,因有手鏈束縛,蠱蟲平日隻是靜伏於宿主體內,隻在施蠱者操縱的時候起作用,不會立即危及宿主的身體,然而,若是現在就將手鏈取下,蠱蟲便會迅速泛濫猖獗,發展之快,甚至連施蠱者亦不能掌控,不足半月,宿主的身體便會被蠱蟲徹底反噬,屍骨無存,因此,若想繼續活命,手鏈就不能輕易取下,除非宿主體內的蠱蟲被俱數清除。”
    頓了頓,柳夫人又續道:“至於我為何知曉此事,那還得益於丁零國主詹葛之功,沈顯當年納我入宮前,以韓澤自稱的詹昱便假借定情信物之名,將這串帶有蠱蟲的佛珠手鏈贈予了我,而後他操控蠱蟲,讓我隻愛慕他一人,即便多年身處深宮囹圄,亦對他不能忘懷。遭遇沈顯之禍後,由父親做主,詹昱與我行了簡單的成婚之禮,之後我們喬裝改飾,匆忙地離開宛城前往青州,詹昱以為我蒞遭變故,滿身瘡痍,情心俱疲,現經他安撫並接納,不管是精神上還是情感上,都會格外地依賴他和傾慕他,而彼時的我的確對他一心一意,對此,詹昱了然於心,出於自信,他逐漸放鬆了對蠱蟲的操控,在我懷孕的那段時日,出於對胎兒安危的考慮,他更是終止了對蠱蟲的操縱。由於蠱蟲的影響力漸漸減小,我的情感便不再完全被詹昱掌控,而且還在不知不覺中,有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好景不長,在一次跟蹤中,我意外地發現了詹昱的真麵目,在曉知事情真相的那一刻,我的人生再次從光明跌回地獄,整個人渾渾噩噩,虛幻無力,在曆經了皇宮巨變之後,我整個人仿若驚弓之鳥,再也無能承受如此的傷害和痛苦,因此我下定決心,決定離開詹昱。”
    隨著講述,柳夫人臉上的譏諷之色越來越明顯:“詹昱娶我,本就別有意圖,他見自己的身份暴露,便又開始操縱蠱蟲,因我當時怨怒攻心,意誌堅強,所以當他再次操縱我的情感時,已無任何成效,因此,在無計可施下,詹昱遂開始操控我的心神,這一操控,我便變成了沒有靈魂沒有思想的行屍走肉,所以,我之前的人生並不完整,記憶中總有大片大片的空白,無法拚接圓滿,不過我卻知道,在那段沒有記憶的日子裏,在詹昱的控製下,我做了一些永遠俱無法挽回的事情,傷害了許多本不該傷害的人。”
    我隻覺得自己的心房一陣一陣地揪著疼痛:“……後來呢?”
    柳夫人仔細地想了想,才繼續陳述道:“再後來,詹昱帶我到了丁零,彼時太子詹葛雖還年幼,卻已養成惡習,貪好女色,乍一見我,便開始心生不軌,不過礙於父親詹昱的權勢和威嚴,他一直規規矩矩,努力克製,不讓自己行差踏錯。不過,隨著詹葛年歲的逐漸增大,日益膨脹的利欲之心讓他不再滿足於在太子之位上一直等待,他渴求權勢,渴求能早日登上皇位主持朝政,但詹昱卻正值盛年,短時間內根本不會傳位於他,因此,對父親心生不滿的詹葛遂買通詹昱的近身宮人和寵信醫官,開始在詹昱的日常飲食中下毒,由於布置精密,籌劃萬全,加之又有皇室醫師為其作掩,詹昱不曾防備,遂中了膳食中被下的慢性毒藥。隨著身體內毒素的日益累加,詹昱的健康狀況開始走下坡路,一日不如一日,到了後期,整日纏綿病榻,甚至連床都下不來,而彼時詹葛已將軍權俱數掌控在自己手中,隻待詹昱薨歿後,名正言順地登上皇位。詹昱重病後,對蠱蟲的控製力減弱,我得以漸漸恢複神智,而詹葛因勝券在握,便再亦沒有了忌諱,開始肆無忌憚地糾纏於我,也許是他太過自信,更也許是為了贏得我的傾心,詹葛不僅將丁零皇室的蠱術秘事告知了我,而且還讓宮廷醫師配備了專門的湯藥替我壓製蠱毒。”
    言及於此,情緒激動的柳夫人又連連咳嗽了數聲:“在知曉詹昱真實身份的那一刻,我就已經對他徹底失望,更何況又知曉了自己對詹昱的愛慕之情竟不是出自真心,完全乃蠱術使然,因此,我的意識每清醒一分,便越恨詹昱一分,加之有感於他行事的卑劣手段,我愈發恨他入骨。詹昱離世之前,曾留詔讓我殉葬於他,詹葛聞聽後大驚,為防事態擴大,自己無力挽回,遂狠下心腸,提前秘密地將詹昱誅殺。詹葛登上皇位後,立即篡改了詹昱讓我殉葬的聖旨,且打算以丁零的傳統,納我為妃,但我在經曆了多番變故後,早已身心疲憊,哪裏還願意在皇宮內繼續生存?詹葛之所以幫我,究其緣由,不過乃美色使然,所以為了杜絕詹葛的念頭,我便決絕地自毀了容貌,繼而又以詹昱溘逝,自己作為寵妃,無能接受為由裝瘋,詹葛見我毀容發瘋,終於厭棄,本欲殺掉我以絕後患,但是詹昱死後,曾受過我恩澤的宮人在丁零皇城內到處放出風聲,言稱柳夫人在先主薨後,悲不自已,不願遵循丁零風俗成為詹葛妃嬪,隻願以天闕舊人自居,因而自毀容貌,並堅持落發出家為詹昱守節,丁零子民見我如此決然,皆讚我大義,在這種形勢下,詹葛若殺我滅口,便難脫求取不成,遂痛下殺心的嫌疑。詹葛將我送到庵寺後,起初還派遣重兵包圍庵寺對我進行監視,以防我散布對他不利的言詞,後來他見我瘋癲病弱,神誌不清,根本不會將其弑父奪位的真相道出,加之他的皇位逐漸坐穩,誰亦無能再和其爭奪抗衡,遂撤了兵,不再繼續對我進行監視。”
    原來詹昱的死因竟是這樣的,原來這便是蠱蟲帶來的影響,原來這便是柳夫人的經曆,在知曉了很多事情的所謂真相後,我整個人已變得麻木彷徨,隻覺得眼前一片蒼茫,混混沌沌,唯餘下了空洞和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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