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此情可待  第41章 父兄之慮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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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明峻以丁零國使節的身份再次現身於天闕京都的消息恰如一道溫暖和煦的曙光,將我幾載來陰鬱沉悶的心情一掃而空,那一刻,我簡直喜極而泣——
    果然如陸文航所言,陳明峻不僅還活著,而且正匿身於丁零國境之內!
    然而,狂樂過去,無限的憂愁之感則漸漸湧上心頭——
    一直以來,皇帝都分外忌憚陳氏家族,更是忌憚成功逃匿且杳無音信的陳明峻,皇帝多年謀劃,早欲除之而後快,對於如斯糟劣不利之局勢,陳明峻應該非常清透才是,然而,令我疑惑匪解的則是,陳明峻非但無有繼續隱匿行蹤得以明哲保身,反而還以丁零使臣的身份再次來訪於京畿宛城,如此輕率欠思之舉,豈不是在無形中給自己製造了莫大的生存危機?
    想到那不可測的凶險未來,我慌忙從椅凳上起身,急切地問詢蕊欣道:“陳明峻他現下居於何地?此時…是否還滯留於皇宮之內?”
    “丁零國使節適才已離開皇宮,率眾下榻於京畿之外事驛站。”應罷,蕊欣的話音頓了頓,臉上的擔憂之情宛然盡現:“姐姐,聖上見到丁零使臣,麵容沉雜,盛怒不堪,但是那使節卻進退有度,落落大方,應對自如,毫無一絲懼色。聖上雖然忌他,但是卻不得不顧慮到他外臣使節的身份,進而從長計議,隱忍迎合,且盛情款待。但是,姐姐你卻不同,你隻身於宮廷深院,無所依靠,我隻怕,隻怕聖上以姐姐與他的關係為由,從而來為難於姐姐。”
    其實蕊欣所慮之事,我並不十分在意,此下,我唯一擔憂的則是,皇帝策謀六載,好不容易才候到陳明峻自動現身,以他那陰沉廣雜的心思,沒有理由會留下陳明峻的性命,且放之歸附於丁零敵國。
    此番來使,陳明峻必定安危不保,念及於此,我如坐針氈,於是便下定決心對蕊欣言道:“欣兒,我自由受錮,行動不便,然而你卻不同,無論如何,你都要幫我傳訊於陳明峻,於陳氏一族,皇帝並非仁慈之君,因此,宛城並非其久居之地,你務必要代我說服於他,讓他盡快離開天闕都城,且歸之於丁零大漠。”
    “姐姐,你莫要急躁,古語常言,兩國相戰,不斬來使,何況丁零國使節此次到來,不為戰事,隻為言和。聖上一旦處置不當,天闕王朝與丁零國的和平局麵便會被徹底打破,到了那時,邊疆地界便會常年狼煙嫋嫋,征戰四起,萬業待廢,而最終殃及的則是無辜的百姓,聖上乃一代明君,心係江山社稷,因此,他是絕對不會任由戰爭悲劇無端地發生的。再者,那丁零使節禮儀得當,行事言語皆毫無破綻,對其身份,聖上亦隻是在私底下懷疑和猜測,並未完全肯定他便是姐姐你的兄長陳明峻。”
    “欣兒,人生在世,沒有無謂的巧合,如你所言,今上睿智精明異常,既然他都對使臣的真實身份有所猜度,我尋思著,應該差錯不了。”
    “姐姐,若是如此,刻下,聖上必然已經安排了重重的眼線對丁零使臣予以監視,故而,即便我傳訊成功,似乎亦無濟於事。”
    聞言,我挫敗不堪,不過心中仍舊懷存了一絲希冀:“欣兒,現今,雖然我力薄能微,作為薄稀,但是對於兄長的安危狀況,我卻不能坐視不管。曾經,我年青氣盛,因為母親之故,一直都十分怨恨父親,不僅責怪他對母親的始亂終棄和涼薄無情,而且還厭憎他隻顧惜自己的名聲威望,終究不肯將我的身世公諸於世。但是後來,當陳氏一族遭受滅頂巨變之時,我方才明白了父親當初的用意何在,似乎於那時,父親便已算定了陳氏族人即將迎來怎樣的不幸命運,故而,他故意淡漠自己與我的父女關係,且極力對外人隱藏我的行蹤和存在,讓我飽受委屈。彼時,對於父親的冷淡行徑,我覺得很是不能理解,亦覺得很是惱恨,認為他虛偽做作,毫無擔當,無情無義,但是,在經曆過風風雨雨之後,我方才明白,原來父親如此作為,不為其他,唯有一個目的,那便是盡其所能來保全我和維護我。”
    思及往事,我不禁心如刀絞,語調中亦漸漸蘊涵了一絲沉痛的氣息:“在父親與兄長出征之前,兄長曾到我當時居所的藏心閣內邀我閑敘,兄長之言行一向婉轉,話語雖然平和,但是卻意蘊深長。然而那日,兄長在與我交談之時,竟異常地直攜主旨,將陳府暗藏的密室通道告知了我,為的就是一旦我遭遇困境,可有一個退路來扭轉乾坤,進而保全生命。彼日,兄長未曾對我多語解釋其中緣由若何,不過,我卻清楚地曉然,其實此乃父親授意。父親生時,我與他一直隔閡敵對,不僅未曾體諒過他,亦未曾對他盡過孝道,如今,思及自己過往的無禮行徑和刻薄言語,追悔莫及,但是,此刻哪怕我再難過傷懷,父親都已然離我遠去,故而,我再亦無有機會,亦再無可能來彌補當年的過失和驕橫。也許,我乃自私淺薄之人,因為不想自己一直生活在愧疚和不安之中,所以,渴盼著能夠盡己所能來護顧兄長之安危。兄長陳明峻他品性溫潤,極具才賦,是父親的傳承和寄托,亦是陳氏族人的未來和希望,所以,我不希望他出事,兄長亦不能夠出事!”
    “姐姐,關心則亂,我知你現下心急如焚,左右難安,但是此時此刻,你萬千要保持鎮靜和沉著,不僅不能慌亂,亦不能失去判斷力。姐姐,你想想看,陳明峻並非愚鈍蠢笨之人,是下,他能夠正大光明地出使天闕,必然無有忽略聖上對他的忌憚之心,此番,他敢來能來,那就言明在來使之前,他已經做好了萬全的策劃和安排。聖上乃睿智謹慎之人,若是沒有十足的把握,必定不會輕舉妄動。姐姐,你莫要太過擔心,而今,我們先靜觀其變,看形勢走向如何,同時,我再聯絡和協調一下,將你的意思傳達給陳明峻,務必讓他做好離京的準備,一旦有變故發生,亦好讓他有所屏障,並保證其性命無憂。”
    禦花園內,風景迤邐,菊種翩躚,林木似錦。
    韓子湛跟近一步,瞳眸中是滿滿的痛楚:“我…記起了你,裳兒!”
    我踉蹌著後退一步,話語喃喃:“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是如此?”
    “當年在回京的路途之中,遭遇丁零埋伏,馬亂兵慌,我一時大意,遂為丁零子王詹粵所擄,其得逞之後,便帶我匆匆逃匿於大漠之內,恰恰彼時天氣驟變,突罹沙暴侵襲,因方位迷茫不晰,一眾人舉步維艱,於是便滯留於原地,苦苦挨等。沙暴持續了幾近兩個時辰,在長時間的久耗無援之下,所有人都支撐不住,遂漸漸失去意識,我…亦然。待再次醒來,頭痛欲裂,腦海中混沌一片,許多往事都已是模糊不晰,甚至還忘卻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環視周遭,隻見尚伊苦守在我的床前,見我醒來,便哭泣著告訴我,因為被巨毒的蜈蚣所噬,我已經昏迷多日,此間,還差一點性命不保,最後,還是有賴於她費心費力的照顧,才得以蘇醒。後來,她又補言,她真實的身份乃我的未婚之妻,因中毒深重,大腦的神經已然被完全麻痹,那時,我幾乎記不起來過往的一切,所以,我便信了她的言述,三載之後,我…又娶了她。”
    韓子湛短短幾言便將過去六年之間的往事俱數概括,凝睇著他那凝重隱忍的神色,我隻覺得心房似掏空了般刺痛空洞。
    “六載以來,我一直在服食湯藥來釋解體內的蜈蚣之毒,隨著毒性緩緩流逝,往事亦開始慢慢地充斥腦海,漸漸地,我記起了自己的身份,記起了京都宛城,記起了菡若穀,亦記起了自己與你的婚約和承諾,但是那時,你的身邊已有陸文航在陪伴,看著已成定局的情感歸宿,一時間,我絕望了,亦退卻了。”
    事情的真相簡直讓我痛徹心扉,艱澀地咬緊下唇,我淚眼婆娑地追問道:“所以呢?”
    “為此,我彷徨過,掙紮過,亦下定決心說服自己要維持現狀,克製著絕對不去打擾你,但是,我卻無法隱瞞自己的真心。憶起你之後,不自覺地,我常常會沉思冥想,故然,與尚伊的交流便愈來愈少,尚伊本來就患得患失,在知曉我恢複記憶之後,由於驚慌我會因此而責怪於她,並冷落於她,所以,在極度憂心之下,她…便不慎小產了。”
    邊言敘著,韓子湛邊伸出手指,輕輕地為我拭去臉頰上的淚跡:“我並非無過的聖人,因此,我不會偽裝著快樂,亦不會眼睜睜地看你在皇宮之內忍受煎熬,也許我亦是自私無情之人,此生此世,唯有辜負了尚伊對我的深情厚意。”
    蹙緊了眉宇,我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你的意思是……”
    “你沒有猜錯,我想要帶你離開宮廷,和我在一起!”韓子湛切切地望著我,眼眸中充滿了無盡的渴求。
    聞言,我極為震動,亦極為欣慰,不過須臾,理智便占據了主導:“韓子湛,此舉萬萬不可!如此自私傷人之舉,我根本無能接受!尚伊甫才小產,情感脆弱,身心疲憊,若是再被你無情地舍棄,必定會生不如死。夫妻相處,需要相互包容,方能琴瑟合鳴,我想尚伊她正是因為戀你至深,才會對你有所隱瞞,但是,即便她有錯在先,你亦不能因此而休棄她!”
    “為己私欲,無端休妻,是否在你的眼中,我已經變得很是不堪!?”韓子湛苦笑著詢道。
    我搖頭否定道:“並非如此,你誤解我了!我的意思是,於平俗之世,牽絆眾多,並非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隨心所欲,任性而為,我著實做不到,做不到將愉悅和享樂建立在他人的苦痛之上。”
    “那麼,你便任由自己苦痛和傷懷?”
    “我雖然平凡,但是卻明白一個道理,人生在世,先是求得心安,其次,才是愜意自得地生活。”
    “為何,你總是如此地善良,又如此地令我心疼!?”韓子湛的指腹柔柔地拂過我的耳鬢,憐惜地反問道:“裳兒,你可曉然,人的生命甚是短暫,一個人若是在有生之年,總是舍己顧他,無端地放棄自己的夢想和追求,那麼,待他猝然老去,且概論一生所得之時,他的人生豈不充滿了遺憾和茫然?現今,你讓我為了責任和道德,從而漠離你、割舍你、冷淡你,其實如此所為,我並不心安,亦並不幸福,我隻知道,沒有了你在我的身邊,生命便仿如一口枯井,雜草橫生,了無生趣。沒有了做夢的權利,裳兒,你可曾感到過快樂?”
    我抽噎一下,良久都無能應答。
    見狀,韓子湛微歎一聲,緩緩地將我攬納入懷,聲線溫柔:“裳兒,我雖然孤寂寡言,但是卻一直期盼著,你能夠成就我生命中的一段奢侈,故而,你先不要這般迅捷地回絕於我,待回到蘿旖宮後,你再好好地思慮一番,如此可好?”
    我埋首在他的懷中,嗅聞著他身上幹淨清冽的冰雪氣息,心亂如麻,腦海中亦是蒼然迷沌一片。
    “裳兒,其實此時,我很是忐忑不安,因為事去經年,我已經不能再肯定你的心意若何,陸文航待你,亦是一往情深,況且,你與他之間還有婚約限製。也許是我輕慢欠慮,在見你不甘不願入宮之後,一直思慮著陸文航會救你出宮,但是,眼睜睜地觀你日益憔悴,日益瘦弱,日益蒼白,他卻似人間蒸發了般銷聲匿跡,無動於衷。我候等多日,心急難耐,恰時於禦花園內再次見你,遂沉不住氣,向你道出了我的內心所想,不過,如若你已經有了自己的選擇和歸宿,或者,你已經不再認同和戀慕於我,我是…絕對不會勉強你接納我的。”
    “其實,我與陸文航的關係,並非如你所想。”感覺到韓子湛的低落和失意,我掙紮著離開他的懷抱,定定地回望著他,且起語澄清道。
    聞言,韓子湛的臉色舒展開來,霎時間,其眼眸中的光彩熠熠:“後宮內院,若是無有今上的諭旨,我等不得隨意入內,半月之後,乃太後之千秋壽誕,彼夜,今上會宴請一幹朝臣及家眷,故而規矩鬆寬,行動得緩。若是你思慮清透,那日亥時初刻,我會於此地待你回複。”
    我正欲頷首示意,這時,卻從右前方的假山曲折處傳來一句清晰的跪地請安聲:“貴妃娘娘萬安!”
    不由得順著聲音向其發源地望去,隻見秦貴妃一行人姿態閑適,悠悠地穿越過重疊堆砌的瘦石盆景,步伐雖然散緩,但是距離我與韓子湛的方位卻愈來愈近。
    眾星捧月之中的秦貴妃儀態雍容,姿容華貴,鳳眸顧盼有神,其視線不經意地向前方投來,遂與我的遙遙相接,霎時間,她的身姿微微停頓了一下,但是其步姿卻未作停留,依舊按照原節奏繼續行進,隻是其注意力已然集中在了我右側的韓子湛身上。
    韓子湛掩飾下麵上的所有情緒,走前一步,不落痕跡地平靜施禮:“貴妃娘娘!”
    秦貴妃先是審視了韓子湛片刻,複又將研究性的目光轉移到我的臉上,隻不過其麵容上一貫的嫻靜柔色已經宛然全逝,驚異般地幻變成了淩厲的刀光劍影:“你一介平民,出身寒微,隻因貌美絕世而備受皇上愛寵,但是,你卻絲毫不知感恩,依仗著皇上給你的特權而肆意妄為,青天白日之內,居然都敢張狂地和別的男子卿卿我我,相互勾搭。秦樂師,你可否知曉,適才,皇上已經直接下旨將你封為了正三品的宸妃,然而,晉升典禮還未擇日舉行,你便做出了如此敗壞宮闈的醜事,要知道,妃嬪私通之罪,可…當誅九族!”
    言畢,她優雅地略略錯身,笑著問詢身後的來人道:“臣妾所言可否屬實,皇上!?”
    其話音甫落,身著明黃龍袍的皇帝便緊接著跟了出來,隻見皇帝臉色鐵青,步步逼近我,話語舉止中醞釀了濃濃的恨意:“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秦羽裳!”
    我震動愕然,一時無了主意,遂轉向身旁的韓子湛求救,然而,於瞬刻間,禦花園內的花木菊飾便盡數消逝,漸漸地演變成了蘿旖宮的內室景象,無有其他陳設,唯有暖床前的幔帳隨風搖曳,似血般觸目驚心——
    皇帝陰沉地望著我,一個箭步便牢牢地捉住了我的手臂,並一舉將我攔腰抱起,毫不遲疑地往床前走去,頓時,我恐懼駭然,無限的絕望,遂極力掙紮著叫嚷道:“不要!有誰能來救我!?”
    ……
    一著急,我便睜開雙眼,攸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此時,渾身上下已是冷汗斂斂,待驚魂甫定,才意識到原來隻是自己做的一場夢罷了,不過回憶起適才夢境中的場景,不禁有些怔忪呆滯,莫名地為白日裏秦貴妃凝睇韓子湛的不舍眼神所懾,於不安和耗神之下,竟然做就了如此的一場噩夢,複再思疇一番,遂覺得自己有些無奈和可笑。
    然而,還未從彷徨中完全醒透,這時,耳邊則突兀地響起了一個輕柔和緩的女聲:“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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