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暗香浮動 第17章 明汝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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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汝山上,楓葉紅盛,風姿逶迤,微風輕拂,幽香徐徐。
我看著眼前兩座墳塚墓碑上似浸刻著血痕的篆字銘文,字字泣淚,心中更有道不明的暗流縱橫,哀痛、傷懷、想念之情一一湧現,仿佛灰敗黯然的罌粟花,糾結零落:
“愛妹秦雅卿之墓——秦羽裳泣立”!
“嚴兄秦磊之墓——秦羽裳泣立”!
我的眼眶內漸漸朦朧起一層繚繞的薄霧,墓銘誌遂幻化不晰,時光亦仿佛定格在了景浩廿一年在趕赴宛城之前,主仆三人所留在秦月山莊裏的那幅讓我深念於心的溫馨與靜柔畫麵中——
雅卿細心地為我沏好一壺碧螺春茶,將杯盞填滿,而後,她轉首看了看前方落英叢中正揮劍颯颯的秦磊,複看了看正調試琴弦的我,嘟起小嘴,翻了翻故作呆滯無奈的眼眸,以一種百無聊賴的語調言道:“小姐,秦磊那呆子整天就知道練劍,而小姐你也隻知道彈琴看書,哎,這日子過的亦實在是太無趣了。”
她轉了轉眼珠,眼眸中突然閃過一道耀目的亮光,語調亦愈來愈為懇切:“小姐,你從來都沒有邁出過秦月山莊半步,也不知道外麵的世界究竟有多麼的美麗和精彩。我曾聽母親說過,京城熱鬧繁華無比,連街道都是用金磚來鋪就的,小姐,要不,要不我們到京都去看一看吧?再說,夫人臨終之前,亦曾交代過你到宛城去尋覓那位位高權重的陳將軍,即使你不願意去投靠他,我們到京畿之後,也可以順便看看他長什麼模樣啊?奴婢自幼曾跟著母親走闖南北,知道不少江湖常識,所以,在去往京城的路途上,一切的事物奴婢都會細細為小姐打點好的,何況,秦磊那呆子武功高強,也會盡力保護小姐完全之安危的。尚且,我們還完全可以把去京畿這一遭視作為去遊山玩水,見一見世麵,散一散心,小姐,你認為…奴婢的提議…如何?”
我抬起頭來,看了看她那急切的眼神,有懇求,有期待,更有希冀,於是,不禁淡淡莞爾:“其實,我早就想到宛城去遊逛一番了,亦早就想到京畿去瞧一瞧那陳沅江究竟是何方神聖,隻不過,我不忍心留娘親一人在秦月山莊遭受這秋冷冬寒,所以想多陪她一段時間。待娘親的孝期一滿,我們就即可啟程去宛城,如此…可好?”
雖然當時報複陳沅江並為母親討回公道的決心較之於在宛城觀遊賞景對我來言,更具有說服力,然而,雅卿聞之卻大為驚喜,立即起身往梨花叢中秦磊的身邊奔去,邊跑邊喊:“呆子,秦呆子,我們可以到京城去見世麵了……”
秦磊揮劍的動作驟然靜止下來,微風揚起他的衣衫,他隻是將劍隨意地插入劍鞘,而後緩緩抬起頭來,透過雅卿的身姿,將沉靜的目光鎖定在我的身上,久久不語,目光如炬。
梨花飛落,幾片潔美的梨花花瓣嵌入他的發縷,呈現一種幻境般的純淨之感,我定定地看著他,看著他目光中那種能為我鞠躬盡瘁、粉身碎骨濃濃的堅定和執著,不由得撼然慨歎——
有至交至友若雅卿秦磊,我何其幸運,又何其感動!
可是如今,我卻永遠地失去了他們二人,如此境況,我何其心傷,又何其哀痛!
“姐姐,天色不早了,秋意冷峭,你身子還未好透,還是早些快回客棧歇息吧!?”蕊欣輕聲地在我耳邊向我征詢道。
我長歎一聲,極力壓抑著心中的哀傷悲痛,用一種看似“無比平靜”的聲調對雅卿言道:“欣兒,日子過的可真快,轉眼間已經過去了六年,六年了,我才敢相信父親、妹妹、雅卿、秦磊已經逝去、哥哥失蹤已久更杳無音訊的事實,才敢隱藏身份再回到京城以兄妹相稱為雅卿、秦磊二人封墳立碑,然而,我現在所能聊表的誠意牽懷,比對起他們對我的忠心和拚死護衛來,這兩個衣冠塚又是多麼地蒼白無力!”
蕊欣低聲哽咽一聲,複又輕輕地勸解道,語氣中蘊含著濃濃的擔憂之色:“姐姐節哀,天色寒涼,真的該回去了!”
我複望一番明汝山的秀麗景色,靜謐、安詳、明薇,努力地平複下心中的激揚動蕩:“好,回吧。”
蕊欣聞言,趕忙招呼“涵漪”於宛城分號的總管楊賾報備轎夫腳手,我立馬製止道:“病了多久就在床榻上躺了多久,感覺走路都有些生疏了,還是走走吧,對治療病疾亦大有益處。”
蕊欣釋然一笑:“姐姐所言極是,明汝山的颯颯紅葉可堪稱宛城風景一絕啊!”
我淡淡莞爾,不語,便抬腳往前方下坡的路道上走去,卻忽聞到右後方樹叢中傳來一陣軟靴踩過雜草的窸窣聲,接而,一個很是體貼諂媚的男聲響起:“公子,這邊路緩,請往這邊走。”
身邊的蕊欣卻猛然止步,驚蟄般立馬瞪大了不可置疑的眼睛,驟然轉頭向右後方看去,目光銳利,似乎要穿透遮攔住來人身影的株株茂密繁盛的槭樹。
我停下腳步,奇怪地看向她,疑惑地問道:“欣兒,怎麼了?”
蕊欣似是從震驚中清醒過來,繼而以一種擔憂的目光凝睇於我,嘴唇哆嗦著,卻無能言出一句。
我愈為莫名不解,輕輕觸向她的袖端,並扯出一絲幾不可微的蒼白笑容:“欣兒,天色不早了,走……”
“走”字尚未道出口,一個書童打扮的青衫男子便踏出了楓樹叢,視線卻在看到不遠方靜立的蕊欣和我之時步伐陡然一滯,似是阻擋了身後來人的路道,繼而,一墨色錦服的身影便從他的旁邊繞了出來,人未站定便溫聲詢道:“同禹,怎麼了?”
那個叫“同禹”的青衫男子立馬躬軀答道:“公子,沒什麼,隻是沒想到這裏居然還有別的遊人。”
墨色華服的年輕男子聞言隻是淡淡抬起眼來,視線漠然無意地向我們這邊滑過,轉而又飄向別處,而此時,身邊的蕊欣卻異常激動,我可以感覺到她的整個身體幾乎都在顫抖,我不解地輕拍她的手背,低聲問道:“欣兒,你怎麼了?難道你認識他們?”
蕊欣聞言似是從震驚中清醒過來,疑惑地看向我,以不明所以的語氣反問道:“難道姐姐…不認識他們?”
我淡淡一笑,邊向前移步邊輕聲答道:“不認識,欣兒,趕快走吧。”
“可是,姐姐……”蕊欣稍稍落後,遲疑的挽留之語尚未道出,遂聽到一個略帶陰鷲驚訝的聲音響起:“公子,這…到底怎麼回事?”
猛一複聞,我才覺察到這個聲音竟然異常地耳熟,於是,我便略帶疑問地緩緩轉過身去一查究竟,眼前的景象卻讓我攸地一怔,隻見那墨色長袍的公子正牢牢地緊盯住墓碑上的銘文,麵色平靜,眼神卻犀利尖銳,似是要瞧出什麼端倪來,而他身邊青衫男子的臉上則帶著不盡的焦色,小心翼翼地巡視著他主子的凝重神色,嘴唇蠕動,臉色在短時間內竟連續變了幾變。
似是明曉了些什麼,那墨衣錦服的公子饒有興趣地向我和蕊欣看將過來,那一刻,我竟有些許恍惚,那是一位極為俊美出眾的年輕公子,然而,他的光彩醒目卻並非是如韓子湛般具有著無與倫比的驚世容顏,他的絕美並不在於容貌,而是在於他闔身周圍所環繞著那種居高臨下的氣質上,威嚴而又高潔,生動而又貴氣,乍一看觀,絲毫都不會讓人感覺他是遜色於韓子湛的——
其臉龐白皙,仿若暖玉般瑩潤有光;眉毛高挑入鬢,仿佛秀麗無痕的螺青山岱;眼睫密長略略向上彎曲,優雅而緩慢地向上翻開,若同正在破繭展翅的蝴蝶;眼睛墨黑狹長,眼眸則呈現淺淺的茶褐色,仿佛兩汪寒潭,清幽、冰冷、淡定又深不見底。
他秀美的薄唇緊抿,目光在我和蕊欣的臉上粗粗掃過,淡漠而又冰冷,而後略略垂眼,卻猛一抬頭,瞳孔驟然縮緊,將視線緊鎖在我的身上,頃刻,我頓生一種被洞視且刺透了般的冰冷感,惶惑不安,竟是直直地一顫,我不禁別開眼來,欲拉蕊欣往歸路行去,可蕊欣的衣袖卻在我的指縫中一絲一絲地滑落,霎時,我驚異地睜大了眼睛,蕊欣她居然朝墨衣公子的身邊緩緩移去。
她的步伐略顯沉重,細細觀之,還似有些許顫微不穩,但她的臉色已恢複如常,隻是臉頰上卻隱隱透出一些緋紅癡迷之色,仿若天際之畔那抹瑰麗絕倫的霞色,自然而又純真。
我疑惑地看著蕊欣的異常舉止,心中動蕩,一種不好的預感漸漸襲上心頭。
蕊欣在墨衣公子的身前停下,虔誠地抱手深深作一個躬,而此時,那墨衣公子則是略一蹙眉,微微眯起雙眼,但目光的穿透光芒卻仍是有意無意地向我瞟來,他麵無表情地稍稍斜睨向身邊的青衫書童,那書童猛一個機靈,將震驚的視線從我的身上移開,若有所思,複又將視線看向正在鞠躬作揖的蕊欣,臉上頓時出現一種恍然大悟的了然表情,忽而又似想起了什麼,眼眸中遂堆起冷淡的鄙夷之色,狠狠地冷哼了一聲,繼而卻似雜耍變臉般神速地綻開笑臉,向他的主子殷勤地言道:“公子,奴才想起來了,不日前,我們曾在尞城驛館遇到此兄弟二人,為兄者正遭病疾卻因驛館客房已滿而無處安置,公子善心憐憫,將自己的上等客房讓出,以作其兄長者的將養之所,此外,還吩咐奴才讓驛館管事請來醫官為他兄長診脈療治。”
書童的話音剛落,蕊欣便恭敬地稱道:“公子的大恩大德,不知何以為報,秦某在此恭謝了!”
我心有所動,立馬快步走上前去。
在蕊欣的身旁站定,我正視著墨衣人的深邃眼神,微一垂眼,而後便學著蕊欣先前的姿態同樣地抱手作躬:“在下秦殤,潞城浚縣人士,承蒙十日前的尞城驛站之恩,心中感激之情鑿鑿,所以,在此冒昧驚擾,公子如若不棄,請告知我們兄弟二人高名以及府邸所在,待我們在京畿安頓妥當後,好便我們登門致謝。”
墨袍公子斂了淺笑,輕輕地一揮手,聲音清爽而又富有磁性的威嚴感:“區區小事,無足掛齒。”
而後,他凝眉複語了一句什麼,更似夢境中的喃喃自語:“真…”卻又忽地正色:“真是奇怪,以前…我是不是見過你?”
聞言,我稍稍驚詫,隻感覺到有一縷澄澈縹緲的蓼蓼熏香似有似無地飄來,氣息煞是綿長清幽,我不由得默默尋去,才發現氣息的發源處竟出自墨衣公子所著的錦袍華服,仔細觀去,更是暗暗地吃了一驚,這墨服公子所著的衣料竟是罕有的紋錦。
紋錦者,乃南部陵夷州向朝廷進貢的最上等的絲綢貢品,其色彩並不華貴豔麗,反而是以純色為主,其中,黑色為其中的最上佳者。
紋錦染織的工序較之三大絲綢中的雲緞、青紡來說則更為複雜,其所用的絲線由一種名為“瑩光蠶”的蠶絲所紡就,此種絲線滑澤無比,色彩極易脫落斑駁,何況紋錦更是先染色後黹就的。
墨色的紋錦是瑩光蠶的絲線經染色且晾幹後,並選取其中呈現近似螺黛黑色的織就,而黹就之時則更易落色,一旦脫色便要整匹舍去,從而重新黹就,因此一年之內僅能出十匹,極為罕有珍稀,全部用作朝廷貢品,即便是權貴將胄,亦是以功勳為度,經皇帝允諾賞賜方可裁衣置裳,所以,對商賈百姓而言,連見識的機會都極其渺茫,更毋論穿試鑒賞了。
然而,他所著的紋錦還有更為稀奇之處,那便是他的整個衣衫內鑲嵌著若隱若現的暗金絲線,針腳細膩靈活,逼真入神,遠遠觀去,竟似有簇簇複活了般的金色亳菊在競相次第綻放,而迫近視之,錦服則渾然一體,絲毫無有突兀之感。
他負手而立,青色夔紋鴟吻刻就的腰帶別致華嚴,而腰際左側則係掛著一枚精美的與衣衫顏色相配的並附著菊花紋飾的香囊,其全身上下皆散發出一種耀眼的奪目光彩,品味、氣度之高雅典致更是不言而喻。
待明曉了這一點,我立馬斷定此位公子的身份——非富即貴。
尋思之,才覺他的尞城相助竟是無從謝之,假如用錢物拜謝,他必定不會看在眼中,如若肆意行之,反而會被其嗤笑蔑視,霎時,隻覺有不盡的濃濃的挫敗感襲湧而來。
然而,我還是不動聲色,明婉一笑,言談殷致:“公子當然見過在下,尞城初遇,我病重混沌,並不曾得見公子容顏,不過公子讓房之恩,秦某早已銘記於心。”
聞之,他斂了臉上的清淡之色,似是刻意隱去了些什麼,明朗笑道:“尞城初遇?或許…就是如此吧。”
卻罷,他蠕動嘴唇,仿佛還有一些疑問尚待道出,這時卻從右邊的叢林中竄出幾個勁裝箭袖、身高馬大、形色匆匆且動作整齊劃一的健壯男子來,一行人卻在看到安然負立的墨衣男子時止住了步伐,為首的一人更是和緩了臉色,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很是鬆了一口氣。
隻見他右手緊握腰際的懸劍,神色冷峻,穩步移向墨袍人,先是將冰凍的視線掃向淡薄素手的我和蕊欣,而後才向墨衣人彎身作躬道:“公子,夫人已經參拜完畢,可以回去了。”
墨衣公子聞言,眼中頓時流露出了一抹溫柔的膩色,卻轉瞬消逝,我順著他的視線舉目向右前方望去,隱隱可見一頂華貴的軟攆暖轎在樹叢中稍稍露角,隻見他略一沉吟,便舉步向歸路行去,行至數步,卻又忽地轉身,複將視線從我的臉上和旁邊矗立的墳塚碑文上飛快滑過,而後眼眸中閃過一絲不可名狀的詭異之色,語氣卻和緩遼遠:“秦公子,在下尹框,京畿人士,敝府就在京郊的浩菊山莊,後會…有期!”
語畢,他便在眾侍從們眾星捧月般的護從下大步流星地往下山的路行去。
我注視望去,隻見他身姿挺拔,步伐沉穩,袍擺則隨風輕輕飛揚,映著明潔的霞光,整個人若芝蘭玉樹般高雅無儔。
而那個名叫“同禹”的書童則腳步遲緩,先是神色複雜地深深地審視了一會我的麵容,繼而電擊般地醒悟過來,急步追上前去。
浩菊山莊?尹框?
我立在明汝山的空曠之中,思緒連連,複向雅卿和秦磊的墳塚靜靜回望,卻久久不能言語。
暮色悄然而至,寒露微重,秀色模糊,那一行人逐漸消失在血色浸漫的霞紋重影中,暮靄散寂,鳥蟲藏跡,漸漸地,再亦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