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芳華飄搖 第八章 洛神歌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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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於陳沅江的書房外側,我的心中甚為忐忑不安,當日為陳念娉的言詞所震驚駭然,良久,都不曾蘇緩清透,待思理順暢後,便允諾翌日定給予她答複。
此事演繹至此,情態嚴重非常,需經細細思量措辭之後才敢前去說服於陳沅江,然而,不成想在我行動之前,陳念娉便因“忤逆不敬”的罪責被陳沅江關押在了陳府的“靜軒”。
“靜軒”位於陳府大院的西南隅,偏僻幽靜,荒蕪陰涼,無處不氤蘊著一種涔人的暗憧,是陳府的主子姬妾犯錯受難的場所,但自陳沅江掌家以來,即便陳念娉的過錯陋習有如何滔天難忿,陳沅江亦不曾責罰過她,“靜軒”亦似乎失去了其存在的價值。
但此次,景況卻大為迥異,聽下人道,是日陳沅江臉色暗沉,旋而盛怒不堪,完全無視陳念娉的哀求辯解,毫不留情地嗬斥麵有難色的家仆將陳念娉關押在了“靜軒”,且吩咐眾人道一概不允許求情,否則一罪並罰,是然,陳府上下俱一片惶恐。
三日來,陳府周遭的氣氛皆為陰霾和壓抑所籠罩浸繞。
陳念娉被關押的第二日,就傳出其身體欠妥、狀況甚危的訊息,可陳沅江卻遲遲不肯為其請醫救治,三日以來其一直“靜默”於書房,將求情拜偈之人俱阻隔在外,如此下來,連陳明峻那波瀾不興的臉上亦有了急色,我亦憂慮難安。
此次陳念娉受難,多人遭連責罰,其中當數其貼身丫鬟素玟,杖五十廷棍後被趕出陳府。且聽雅卿道,陳沅江自那日後,脾氣便狂躁難息,以致於其近身下人亦連連受責。
諸人皆道是陳念娉的忤逆對敵才使陳沅江故然,宛然一位父親的痛心失望罷了,然而,具體原由我卻分外清晰——陳沅江必定是知曉了陳念娉之事的,否則他亦不會如此憤怒,而縱觀刻下形勢,他亦定是不會允諾陳念娉入宮為妃的。
自我進入陳府以來,陳沅江雖是冷漠若離,卻並無殘忍令人屏息之舉,而現下陳沅江的冷酷冰凍我亦始有所觸動——素玟因遭受廷杖之苦,被趕出陳府之日生命已垂危欲墜,恰又正值冬雨淅瀝連綿、陰冷濕寒之時,如此,其處境則更為凶險,我曾讓秦磊前去查訪扶助,可素玟的影蹤早已難明不查,刻時思來,想必其生死已了,其…何辜也!?
雨勢漸弱了下來,我的心卻在一點一點地沉落,三日之時光艱難消逝,漫長難熬,以陳沅江的狠厲,陳念娉如今的景況定是艱危飄搖,他必是有不堪之策略處置於她,策略如何,我心甚憂矣!
落英蹁躚,細雨霏霏,當陳念娉的悲嚎再次經過下人的言語傳來之時,我的心突地空落疼痛起來——我竟然忽略了…孩子,陳念娉的孩子!
陳沅江必定是不會容忍這個無辜的尚未出世的孩子的!
想到於此,我的心則更為慌憂,對沈熙昊的憎惡亦不禁增了幾分——身為天子,如此懦儡,現下陳念娉為他安危窘迫,他居然不聞不問,有何君王之威儀、風澤、責任?
我在書房外不安地顧盼等待著陳沅江的回應,心緒混亂難平,為陳念娉的安危,亦為了那個無辜的孩子。
是日,陳念娉告知我的便是此事,她已經有了身孕——她之所以要執意嫁於沈熙昊,不僅為戀慕之情懷,更為難辭之現況。
望著那扇依舊死死地關闔著的門屏,我不禁有些絕望,已經等候了幾近半個時辰,還仍無音訊傳來,想必陳沅江亦定是不願見我的,其書房本就為禁地,何況他如今還尚懷盛怒。
我看著書房外噤聲立著的侍從那惶惶無奈的臉色,尋思著該不該硬闖而入時,陳沅江的聲音卻從書房裏側傳來,縹緲無痕,“進來吧。”
我愣了愣,遂整了整衣冠,進入了這個我一直都甚為好奇的神秘房間。
剛跨過門檻,一股嫋嫋的清香便湧入鼻端,放眼望去,其書房南側的窗格下竟有一條特意設置的窄長幾案,而這條墨綠色的幾案上則排放著無數盛放的盆栽名花,定眸視之,皆乃為雙頭百合,以白色、藍色居多。
乍一觀之,其書房的布局和母親的書房竟無甚大區別,而且,百合花的品種亦無甚大出入。
百合花在入冬之際尚能綻放如昔,我隻道母親有如此奇才,不成想陳沅江亦明了深透此方。
陳沅江的書房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暖室,冬暖夏涼,其奇異巧妙之處便在於磚牆的建造,其構架懸空,天寒之時若在牆的留口處加炭炙燃,熱氣便會氤蘊蔓延開來,如此,室內溫度則會得以大幅度提升,此乃其一。
其二則至關重要,那就是炭的分量和燃效的控製,炭量過少溫度則不達,百合花之花期便會錯失,而炭量過多溫度則會過剩,百合花就會不堪高溫而凋零幹褐——這亦是我不能把握和學就的,陳沅江卻操製的很好,若如不是,這些雙頭百合的花蕾亦不會如此繁盛、靈動、幻虛和純秀。
這樣溫馨和富於情趣詩意的陳設與陳沅江本人的古板、不苟言笑大為不符和衝突,一時之間,怪異和莫名之感湧生彭湃。
收回思維,我注意到陳沅江此刻正在書案前奮筆疾書批注些什麼,時而蹙眉,時而搖頭,身影滄桑沉寂,孤涼黯然,驀地,仿佛有一刹那的恍惚和辛酸在心頭瞬即閃過——
陳沅江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若是無情,為何滿室皆為對母親的追思懷感;但若是有情,偏偏又“執意拋棄”了母親,且對陳念娉亦是如此的淡漠冰冷,此外,為何他的身上還處處籠罩著一種不明的蒼老無依和悲傷冰涼之感?
正感思間,視線被陳沅江右前側高高懸掛的一幅巨型畫軸吸引了。
畫卷的場景美的動人心魄——
柳絮飄飛,叢野青蔥,繁花吐苞,流水潺潺,魚兒嬉戲,一雅致馨暖的亭閣臨水而生,重簷飛廡,若隱若現,幽蘭春色中,一柔情婉約的女子正於亭內輕撫著瑤琴,女子雖低眉垂眼,卻掩飾不了她那絕代的風華,隻見她眉宇舒展,閑適得當,有道不盡的氣度和芳澤,而整幅畫卷的靈翠嗟歎之處便凝聚在那瑤琴四周飛舞著的翩翩彩蝶上,幻美瑤碧,空靈動人。
複細觀之,才覺此畫卷的筆工精湛,線條純練,仿佛若一氣嗬成,但整幅畫卷又處處浸繞著濃深的戀慕情感,致使琴聲雖不能晰也,美妙之樂符卻躍然於紙麵,栩栩如生。
畫幅左下側還有題詩,字跡蒼勁透力,曰:“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再往下視之,心情則不禁沉重蒼白起來,“洛神之歌賦兮,吾感念甚深也,心震蕩久難息焉,思慮之遂作畫一幅以遙念佳人。景浩元年三月廿五申時,非濛字留。”
“非濛”乃陳沅江表字,驀地,海藍色“犀型”瑤琴上那模糊可辨的百合花細紋印入了眼瞼,我的心頓時刺痛酸澀起來——
這幅圖卷的主人竟然…真的是母親……
“這是…我初見你娘之時的情景,其身姿縹緲華琚,翩若驚鴻,又仿若洛神仙子,的確讓人…刻骨銘心。”陳沅江似是明曉了我的疑問與嘲弄,絮絮而言道。
我回轉視線,隻見他已抬起頭來,專注地望著母親的畫軸,目光炯炯,麵容卻晦澀難懂,“你娘的瑰姿清逸,天下的女子皆無人能及,然而,這樣的柔美賢淑我卻終究失去,實在是…造物弄人。你娘獨自將你養大成人,定然是懷有…許多的怨忿與悲愴,想必這樣的孤涼陰鬱對你亦有莫大得影響,自你進入陳府幾近兩載,生硬冰冷,心事重重,年少女子的歡樂單純全然不見,我想,你必是憎恨於我的罷!?”
我不語,心中的激流、波濤卻然泛濫猖狂,長久不息。
他輕歎一聲,遂將目光鎖於我身上,“你性格漠離,堅強自主,不似你娘般婉約柔娟,不過,如此亦…甚好,娉…你娘亦該安心了。”
心中積壓已久的怨恨終於被陳沅江的“平靜”引動,我勾起唇角,冷厲地掃過陳沅江,譏諷道,“刻骨銘心?原來你‘刻骨銘心’的代價竟是我娘的一生悲苦和鬱鬱而終!?”
我的責問讓他有些急躁,“這個…你無需了解。”
而聞畢他這個充斥著陌生與距離且不肯擔當的答案,我的怒火則一下子高漲起來,“你,不僅世故殘酷,還尤為冷血無情,當年,你為能鞏固權勢,遺棄尚有身孕的娘親而迎娶誠王沈為的女兒‘倬瀾郡主’,如今又怎能不會舍棄了陳念娉而增加你‘定北大將軍’的聲望和威懾?我娘何其無辜,陳念娉又何其無辜?”
瞬間,陳沅江的臉色暗沉緊繃起來,滿麵含霜,眼中的怒火亦開始騰騰燃燒,可他卻還不發作,極力地隱忍壓製著。
待提及母親的陰鬱悲情,我的憤怒便不可終止,“本為無心無意之人,卻事事處處展現你的癡情緬懷,我隻有一言,如今你的憑吊、追思、後悔已無有任何的意義,我娘的怨恨,我娘的委屈,我娘的心酸,我統統都要討回來,一點一滴,分分毫毫。而我,亦不會諒解於你,永遠都不會,我…恨你!”
將這些長久糾結於心的忿懣吼喊出來後,整個人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下來,我鎮定坦然地瞪著陳沅江,眼神倔強而又淩厲。
也許是被我的言辭所激怒,陳沅江似乎終於發作,隻見他拂袖而起,卷起書案上的筆硯畫軸,拋入了半空,動作卻驀地停留靜止下來,良久,他緩緩地將所持之物擱下,搖頭長歎,“你到底還是…年輕氣盛,用目觀物隻了浮表,用心視物方能曉其真相的道理你還不曾深透,我倦了,你且…先下去吧。”
我的心火更盛,“你,這是在逃避,在推脫!你…根本就是忘記了我娘,忘記了你最初的堅持,對我娘的記懷…亦隻不過是你‘道貌岸然’的偽裝罷了。”
憂傷萎然間,忽然憶起此番前來的目的,“我娘…悲涼一生,卻尚有我這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女’來相靠,而陳念娉呢,你唯以自豪的親生女兒,卻被你無情地責難懲就。情事何其無辜,素紋何其無辜,孩子…又何其無辜,竟致使多人受連,你的所作作為…確實讓人心生…寒意。”
陳沅江的臉上卻已不再有情緒波動,隻見他又重新坐在了書案前,旋即目光便專注於書冊之中,平靜而又沉寂,望著他那孤傲漠然的身影,激昂的情緒攸地萎癱降落,片刻,隻得絕望淒惶地退了出來。
待出了書房,我便後悔不已,此番所來本是為陳念娉求情,最終卻爭端盡起直至狼狽退出,如此,陳念娉的處境將更為難卜難測,擔憂之心不禁更切更濃。
無措恍然地行在返回藏心閣的途中,心中充斥著濃濃的挫敗感,再想起陳沅江的縝密難懂,不禁搖頭嗟歎,涉世未深的思維怎能贏得了那顆滄桑無情的殘酷之心?
蒼白無主間,卻聞有急促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回身觀之,隻見一形容質樸的侍從氣喘絮絮地跑來,在我麵前驟然停下並鞠躬恭聲道,“陳姑娘,老爺吩咐道由您一人前往‘靜軒’接大小姐出來,此事萬萬不可假托於他人,萬望切記!此外,老爺還有一言讓我告之於姑娘,‘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天下無不是之父母,還望陳姑娘能諒惜於他。’”
語畢,他便躬身在前方引路,目光謙卑而又溫和。
我卻怔呆了,良久都不能言語……
陳念娉從“靜軒”出來後的第六日,便有宣詔其入宮的聖旨到來,言曰,“茲有陳氏之女念娉,鍾翠明毓,澹鍾皓美,淑向外昭,固能微範夙成,今聖隆恩寵,可晉妃位,賜號為‘念’。”
……
冬之韻味漸漸荒涼、濃重,娉折湖遠處,槭樹紅葉隨風旋悠飄零著,紛紛落於灰色的卵石幽徑上,蕭肅幹褐,再憶起陳念娉的選擇與決然,心有所感,一闋惋然慨歎的詩句便洶湧而出:
“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暉。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歸。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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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德元年冬,丁零進犯,陳沅江、陳明峻父子遵應皇命赴往祈州重鎮辛郡抗擊外侵,而在其出發之前,沈熙昊為表“誠心”與“聖恩”,竟忽略天闕之根深蒂固的禮法國策,冒先朝之大不韙,直是以盛大奢華的禮儀在玉華門親迎陳氏之女念娉入宮為妃,而自古以來皇帝之嬪妃品級,都是官家女子經選秀後在後宮中步步晉升所得,不得直接晉妃,更毋談由皇帝親迎——即便是明軒帝之寵妃柳氏,入宮之初的品階亦隻是貴人而已。
據說當日沈熙昊歡喜之至,並以古詩《有女同車》自喻,曰: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薑,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薑,德音不忘。”
我不知道沈熙昊是否真的如眾人所形容的那般欣然愉悅,隻是陳念娉的喜色我是明了的,震撼絕然又若淨空彩虹,那種笑容是怎樣的美麗婉約——如同陽光般耀眼奪目,令人屏息;那種風采又是怎樣的卓然飄逸——如同奇葩般絕世光絢,令人驚歎!
我亦不知道沈熙昊到底有如何異世決絕的魅力竟使陳念娉至此,隻是聽聞畢陳念娉的情意與執著後,心中一直惶惑不安著,為陳念娉的命運,亦為陳家的未來——在外人看來,陳沅江不僅手握重權,而其女又甚得帝寵,聲焰榮耀如日中天,無人堪比,可是,月盈則虧,其中的辛憂又有誰能知曉了然?
雖然表麵上,陳念娉是以前所未有的恩寵入主了章華宮,然其中的緣由我卻異常明晰——如若不是陳沅江的妥協,陳念娉此刻恐怕還尚在“靜軒”內“閉門思過”。
我不明白陳沅江為何會在與我爭執之後改變了注意,然而他讓侍從傳遞的語句卻一直在我心頭動蕩纏繞,究竟是為何意?
天下無不是之父母——難道,難道陳念娉入宮真的是一個錯誤?
憶起當日對陳沅江所言的淩厲重語,再想起今上沈熙昊之不堪言行,不禁愧意橫生,陳念娉終究還是在我的相助之下入了後宮,入了那個已知的凶險棘途!
如此,陳沅江對我定是有所怨怪的吧?
想到這裏,心中不由得湧出不盡的愧疚和恍惚,可當我終於下定決心給他道歉之時,他卻已經主動請纓前往辛郡討伐丁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