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男子著了件尋常堇色線衫半躺在涼榻上徑自出神。
    水榭亭西麵是一灣碧池，粼粼水麵上折射出夕陽的餘暉，那跳躍著的光影入目間微有些刺眼。水麵右側的蓮花已過了最盛的花期，僅留些殘瓣和荷葉飄浮著，空氣中仍有飄渺的餘香。
    紅藕香殘……
    榻上人無意識地念出聲，尾音漸低，他垂下眼瞼，長睫半闔，翻了個身望向亭前數株高大的柳杉，如雲的綠蔭正正濾去了白日的熾熱，隻看著就令人覺得涼意沁潤，舒服得想入夢。
    若……
    若，你身上有梅花的清香……
    那聲音中仿佛帶了三分笑意。
    那人麵目也漸漸清晰，漆黑的眼，飛揚的眉。
    男子脫口欲呼，不由得伸出手去。
    公子！公子？
    感覺有人在搖晃他，男子徐徐睜開眼，鳳目中幾許迷離，看清榻旁的少年時表情忽得僵住，原本溢出眉端的笑意也生生頓滯。
    公子，您睡迷了呢，日頭都落了，小心著涼。
    絳衫少年見他醒了便退開了些，一邊說著話一邊俐落地將手中披風抖開來攏在男子身上，又拿雪白的掐絲綢帕近前來幫他拭那滿額的汗。
    男子從恍惚中回過神，麵色漸漸平複無波。
    方才隻是一夢？
    夢中人的溫度猶在指端，奈何咫尺卻是天涯。
    二
    那年盛夏，冷府後花園滿池的白蓮盡數綻放，每一瓣蓮花似有碗口般大，朵朵搖曳，雪樣的清雅，玉樣的風骨。
    在蓮池畔第一次見到昕。
    如墜夢中。
    他後來一直疑心是夏日空氣中釅釅的蓮花香迷了自己的心神。
    不過是一位身姿挺拔的白衣少年，不過是一對黑矅石般的眼睛在端詳他時流露出似怒而若笑的神情，不過是一把清越的嗓音中夾帶了幾分善意——你是哪位？
    他怔住了。
    這麼多年來，這一幕、這個人、這雙眼伴著蓮的清香一直烙在他心裏，但凡想起，心中的某一處總會生生得疼，心房塌陷了一角，無可補綴的痛。
    昕身旁還有一人，那人烏發玉麵，腰間的明黃絲絛很是刺眼，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人，看向他時墨色的眼眸中那份冷厲與敵意卻讓人忍不住地顫栗。
    他本是心高氣傲的人，頗有些不屑，隻是看那二人或打鬧或並肩的熟稔，香甜的蓮子羹到了唇邊亦是澀味。
    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無論當時還是多年後，自己不過是一個闖入者。隻是，夢未醒，他又怎能甘心？
    三
    花開荼蘼。
    微雨，他立在月亮門外的紫藤架下，聽著自己的心跳一聲聲鼓動著耳膜，隨手折下的枝丫在掌中硌出了血印亦無所覺。
    昕隨父親出征突厥回來後一直昏迷未醒，聽說是被一種西域的蠱蟲咬傷了。
    他心急如焚卻又強作無謂狀，因為叢九那張覆了人皮麵具的蠟黃色的臉上一對精湛的眸子總盯著自己。
    心火難抑。
    他終於在某天夜裏摸到了冷府的廂房——這兒的地形他並不陌生。
    昕的父親——姬朝禦封的鎮遠大將軍冷文清一襲白袍，眉頭微蹙，他遠遠望見那個修長俊挺的身影，耳邊響起師父鬼魅般的嗓音一字一頓：冷家的人全該死。
    冷汗從額頭直淌到眼睛裏，他屏息凝神唯恐弄出動靜，待那房裏的人漸漸散了時，才發覺自己早已是汗濕重衣、渾身酸疼。
    解決掉門外的侍衛後他輕巧閃入室內。
    朝思暮想的人兒近在眼前，他看著躺在榻上的昕，看著那人蒼白的臉和失了血色的薄唇，心下一陣黯然——難道隻有此刻我才能這般接近你嗎？伸手輕觸其麵頰，微顫的長指緩緩下移，昕的中衣襟口敞開著，觸手處肌膚的紋理細膩溫滑，他不知怎地就出了神，俯身將唇流連在對方的額上、鬢邊，柔情繾綣。
    正沉醉著，榻上的人忽地睜開眼，他一僵，見昕的唇微動了動，反應過來才覺出又是驚喜又是窘迫，不由得將身子離遠了些。
    昕……
    語音微顫。
    這一個字刻在心頭、含在舌尖千回百轉多少次了？此刻念出了聲才感到陣陣歡喜快將自己淹沒。
    隻是昕平時對自己一貫是溫和卻疏離的，此時甫睜眼見了，會不會仍是冷淡而客氣？
    昕，你醒了？
    榻上的人墨玉般的眼睛毫無焦距，他歎息，憐惜地輕觸對方的額發，卻聽到昕又是一聲輕喊，那嗓音沙啞細弱，與記憶中的清朗全然不同。
    若，若——
    尾音斷續地打著旋兒，聲音中似有著無限痛楚，偏又帶上幾分隱隱的歡愉。
    他呆如木雕，腦子裏飛速閃現自記事起叢九就鄭重告訴過自己的話：記住了，你的名字是姬子若，隻絕不可為外人道。
    他臉色發白，一下子近前死力地攬住昕，恨不能揉進骨血裏抑或是連皮帶肉地將之吞進肚裏去——如此就再不能有任何人能與他搶奪懷中這如蓮一般清雅的少年……
    昕難受地掙紮起來，他這才醒過神，抬眼一瞅又怔住了。
    昕的臉上帶著一種夢樣的神采，眼角蘊著一片晶瑩將落未落，他正要說些什麼，卻覺對方漸重的喘息聲直直撲到了他麵上，他喉頭一緊，正覺呼吸越發困難，昕卻突然將身體整個兒靠了過來，嫣色的唇擦過了他的麵頰，隻聽那輕而啞的嗓音喃聲道：若，你身上有梅花的香……
    他還來不及思索這是怎麼一回事，唇已經本能地覆了上去。
    入懷的身體滾燙，炙得他五髒六腑都疼了起來，昕的吐息帶著微苦的藥香味兒卻讓他下腹升起一股邪火，他正值血氣方剛，心儀的人又恰在懷抱，如何還忍得片刻？更何況懷中這人平時俊則俊矣，溫雅中卻自有一股少年將軍凜然不可侵犯之威，此時卻偏偏身軟如綿、柔順地倚在他懷裏，這樣綺麗的畫麵就是做夢亦不敢有的，叫他如何還能有半分思考的餘地？
    這一刻，他品嚐著懷中人醇酒般醉人的風情，心中激情如狂，隻盼時間就此停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