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短篇 烏夜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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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言獨上西樓
秋天的夜色清涼如水。
我把自己的身形隱藏在梧桐樹蒼老的身影後麵,看對麵小樓上男子。
若是沒猜錯,他便是那南唐後主、現在的違命侯李煜了。李煜嗬,我的嘴角掛起一絲嘲諷的笑,當你是那九五至尊時,可曾想過有這麽一天會有人肆無忌憚地叫你的名字?
今日在那大殿上,我跪在那光滑剔透卻冰冷的地麵,有刺骨的寒氣從膝蓋上傳來,如兵刃貼在皮膚上的感覺。
有腳步聲傳來,我知道是皇上來了。
我恭謹地叩首,“綠衣見過皇上。”
“平身吧。”
他的聲音平淡不夾雜絲毫感情。
“謝皇上。”
我起身,恭敬卻不謙卑。
“嗬嗬。”他笑,雖未看到,但我知道,他的笑未達眼底,“綠衣啊,我最喜歡的便是你這點了,永遠平淡,仿若沒有感情。”
“謝皇上誇獎。”
“這次有任務交給你。你去做李煜的婢女,記住要把他的一舉一動如實稟告給我,我相信你的忠誠。”
“謝皇上信任。定不負期望。”
“好,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我是皇上的死士,自從我記事起,我便在皇上身邊了,算到現在已有15年。交到我手上的任務有很多,每次我都會圓滿完成,這次也不會例外吧。
思緒回來,我遠遠地望著他。
他倚欄負手而立,夜風微涼,吹散他未束的墨色長發,吹動他略鬆的月白衫衣。
風兒也吹散了天上的雲朵,銀色的月牙兒露出臉來。皎潔的月光揮灑,給他那略顯消瘦的頎長身軀鍍上一層銀色。
他向東方眺望,我知道,那是皇城的方向。透過梧桐樹稀疏的枝丫,隱約可見朱紅色的宮牆和金色的飛簷。
他靜立著,一動不動望著,他的身體裏散發出一股濃鬱的淒涼之氣,被夜風吹散開來。我隱約覺得夜色更清冷了,夜風更涼了。
我覺得他就像是早晨葉兒上的露水,像是花朵上駐足的蝶,像是易碎的水晶,是令人心痛的,不可觸碰的美。
月兒隱在雲朵裏,夜,更深了。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次日清晨,我又來到那個園子,開始執行任務。
走進去,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梧桐樹林。秋風吹過,暗黃色的葉子輕顫,帶起一片蕭瑟。
我是第二次來到這裏,對這裏並不熟悉。
一陣琴音響起,悅耳的琴音中透著無法言喻的悲涼。那琴音似遠遊的人含淚的哭訴,輕輕敲擊著我心頭冰封了多年的柔軟,發出清越的聲響。
我自嘲地笑,原來自己不是沒有感情的怪物啊。臉上仍舊沒有波瀾,我繼續向前走去。
在狹窄的青石板小路上,四周一片寂靜,隻能聽見鞋底踩在青石板小路上“啪嗒”的聲響和琴聲。
小路兩旁的梧桐樹安靜地立著,偶爾有幾片耐不住寂寞的葉子飄落下來,在空中飛舞著,像瀕死的蝶兒,露出一生中最美的一瞬,然後與其他葉子堆在一塊兒,再也尋不見了。
拐過一個彎兒,琴音大起來,梧桐樹林也到了盡頭。
那是一座八角亭,大紅琉璃瓦,朱紅漆柱子,燙金描線祥雲圖,青灰色石板鋪地,一白衣男子背對我盤膝坐著,身前的幾案上擺放著一把紫檀木古琴。他玉簪束發,織雲錦鍛般的墨色長發半披在有銀色暗紋的白衫上。如泣如訴的琴音飄來,與靈魂共鳴。
我走進小亭,故意把腳步放得重些。
我的腳步聲驚擾了他,琴聲戛然而止。
他起身,回頭,一張俊逸的臉映入眼簾。歲月與磨難並沒有給他留下印記,唯有那超然的神情展示著他曾經的滄桑。他劍眉入鬢,鼻梁挺直,露出溫和的笑意。他不像皇上那樣有著威嚴的不容侵犯的氣勢,卻有著文士的儒雅、出塵。
他的眼眸仿若一泓清泉,又像是一潭深水,雖幹淨明澈,卻深不到底。那目光是有魔力的,讓人一眼望去便要沉淪。尤其是那眼眸深處若現若隱的淡淡的憂傷,讓人心生憐惜。
我恭敬地跪下行禮,“奴婢綠衣見過違命侯,侯爺吉祥。”
“哈,違命侯麼?”他微嘲地笑,笑容裏有一絲苦澀。
“好了,你起來吧。”
“謝侯爺。”
我起身,微微抬頭,用眼角看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正探尋地看著我。
“你叫綠衣是吧?以後莫要叫我侯爺了,叫我先生吧。”
“是,奴婢遵命。”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時間從指縫間流逝,轉眼,已快兩個春秋。
我清楚地記得這是978年的7月。
我手執一碗荷葉蓮子羹向亭子裏走去。
“你來了。”
“是,先生。這是您的荷葉蓮子羹。”
我雙手奉上,他接過,用湯勺舀了細細品嚐。
“綠衣手藝越來越好了!”
他說,嘴角揚起一絲溫和的笑。
我望著他的笑容,有一刻的失神。心頭有暖流流過,有一股柔情慢慢化開,把我心頭那冰封的柔軟融開了些。
我定定心神,臉上仍舊沒有一絲表情,仿佛心中的感覺隻是虛幻。
“綠衣你識字吧?”
“是。”
“過來看看這首詞如何。”
“是。”
我走近書案,上麵擺放著一首詞。詞是剛剛寫的,墨跡還沒有幹透。我仔細看著,緩聲念出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好淒涼的文字,好憂傷的語調,傾訴著無盡的離愁。眼中仿佛又出現了小樓上的蕭瑟身影,心髒痛得一陣萎縮。
閉上眼睛,平複心情,再睜開來已是一片清明。
“先生,這首詞措辭清麗,感情豐富細膩,但未免太過於哀戚了。”
“你說的是。但我決定了,在明日的生辰宴上就讓歌伎唱這首曲子吧。好了,你下去布置吧。”
“是,奴婢告退。”
是夜。
我提筆,寫下那首詞,在裝進密信時卻猶豫了。我知道,皇上看到這首詞的時候便是先生的死期。我不忍。心頭仿佛被麻線纏繞,解不開,理不順。縱於,我還是把詞呈給了皇上。
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978年7月7日。
今日是先生的生辰。
在生日宴上,先生似乎很高興。他聽歌伎唱曲,看舞姬舞蹈,還喝了很多的酒。他大聲地說笑,失了往日的儒雅。雖是如此,我仍是感覺到了歡聲笑語下的哀傷。
宴會上,皇上派人悄悄給了我一個瓷瓶和一封信。我的心被湧上的悲傷淹沒了,該來的終究會來,是我,是我害了他。
宴會結束已是深夜。先生一個人去了亭子。
我熬了醒酒湯,把瓷瓶裏的藥倒了進去。那時,我的手似乎不在聽自己的使喚,抖得像深秋樹上的黃葉。我知道瓶裏的藥是魂殤,見血封喉的毒藥,無色無味,隻消一滴,便可使人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我端著醒酒湯,走在兩年前第一次見他時的小路上。同樣的梧桐樹林,同樣的青石板小路,一如我初見他時的景色。不同的是,樹上沒了搖搖欲墜的黃葉,而我的心情,卻比秋風更蕭瑟,比黃葉更淒涼。
我站在亭子旁邊,望著亭子裏著白衫的頎長身影。有月光灑下,照亮了他,不知什麽時候,他那錦緞般的墨色長發已藏起了銀絲,俊逸的臉龐上也有了風霜。
“這麼不進來了?”
“奴婢······”
我執碗的手緊了幾分,骨節泛著青白色,力道大的仿佛要將碗捏碎。我深深吸氣,努力使臉上沒有表情。拖著沉重的步子,我艱難地走進了亭子。
我要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皇上對我有知遇之恩,亦有養育之恩。自小時起,我便立下了誓言,定要用自己的一生回報皇上。可他,那個把憂傷深深藏起的頎長身影,卻已像被烙鐵烙在了心裏。
忠總是人們所追求的吧?先生,我終究還是舍棄了你!
我將碗遞給先生,心痛到無法呼吸。
先生好像料到了什麼,他對我說:“綠衣,有時候,嚐試一種新的生活也是一件樂事。”
他笑著喝下,那笑裏有憂傷,有解脫,亦有一絲欣慰。他的笑是那麼耀眼,月亮的光華在他的笑容中也暗淡了。
他的身體漸漸軟了,一絲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流下,顯得他的臉色愈加蒼白。他緩緩閉上眼睛,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生命正在他體內一點點地流逝。
“先生——”
我的心撕裂般的痛,心頭那冰封千年的柔軟被心痛擊穿,心髒亦碎了。我衝過去抱住他軟倒的身體,感覺他的身體正在一點點變涼。我緊緊擁住他,想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淚水,就像那斷了線的珠子,劃過我的臉頰,低落在他的麵龐上,與他嘴角流下的血交融了。
穿過濃濃的夜幕,我看到了梧桐樹林盡頭那一閃而逝的明黃色身影。
我恭謹地向著那個方向跪下,莊重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
“皇上,我用了15年報答您的恩情,現在,就請放我自由。”
從袖籠裏拿出匕首,看那冰冷的光芒刺穿我的胸膛。溫熱的血浸透了我的衣,複又順著衣襟灑落在地上,染紅了我與他的衣裳。
我使出最後的力氣將臉埋在他的胸口,笑了。
先生,你可知道,綠衣喜歡你?自從第一次見到你,你便衝破了我冰封的心,綠衣便喜歡你了,喜歡得那麼深,骨血裏全是你的影子。綠衣知道自己配不上你,綠衣也知道你不喜歡綠衣。綠衣不怨,隻要能陪在你的身邊,可以偷偷地看著你,綠衣便知足了。綠衣是皇上的人,有自己要報的恩情,可是綠衣卻因此害了你,綠衣錯了。先生,你走了,綠衣來陪你好不好?先生,綠衣知道你是怕寂寞的,如果有來生,你讓綠衣來陪你好不好?綠衣會用自己的生命保護你,不讓任何人傷害你。先生,你說好不好?
春天到了。
梧桐樹的葉子綠了。
小路盡頭的八角小亭裏,有一白一綠兩隻蝴蝶在翩然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