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成親的日子。
    我很開心，也理所當然地有點害羞，畢竟，我嫁的男人是方圓百裏之內最英俊，也最有學問的人。更重要的是，我從六歲起就開始喜歡他了。
    那不是在他麵前低著小腦袋羞答答的喜歡，而是在過家家中把他從扮新娘子的小女孩身邊搶走的喜歡。我從那時候起就大聲地說給所有人聽了：
    “我喜歡他，他是我要嫁的男人。”
    二十年過去了，我還記得當時那個小小的新娘的眼淚和他的眼神：有點怕，有點羞，卻又有點驕傲眼神。
    和他今天的眼神不同。
    今天他的眼裏隻有我，隻能有我，我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了。我可以大笑，讓所有人分享我的幸福。
    但他不笑，自從我再次把他從已經長大成人的小新娘的身邊搶走時，他就失去了笑容。我看著那個已是如花似玉的新娘的眼淚，卻不知怎麼的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我怕看到他眼睛裏的那個自己。因為那時我還沒有穿上禮服，我還是以前的我。
    不過，從今天開始我將不再是以前的我了。我不會再任性，不再凶悍，不再仗勢欺人，不再違背他的意思；我會每天都塗上厚厚的脂粉蓋住雀斑和胎記，我會每天都洗澡，我會在睡覺時安安靜靜；我會學著做女紅，學著做飯；我甚至可以學習琴棋書畫，還有所有高雅的行當。
    一切的一切，我都可以為他而改變。這樣，我就可以得到他的愛了。
    但是他沒有說話，沒有哭，沒有笑，什麼表示都沒有。
    難道他生我的氣了？難道他埋怨我把他從她身邊搶來了？難道他覺得我不配做他的妻子？
    為什麼我不配？為什麼我沒人心疼？為什麼我就必須要孤孤單單？為什麼我心裏的善良溫柔沒人看得到？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不甘心，所以我不再等待，我去奪取了我要的幸福，我把他搶回來，我要他和我過一輩子。
    可是，他不願意。
    他不願意是因為我醜！他不願意是因為我胖！他不願意是因為我沒有氣質！他不願意是因為我沒有學問！他不願意是因為他愛上了別人。
    他怎麼可以愛上那樣的女人？漂亮，溫順，賢良，祖上都是讀書的。最惡心的是哪個女人也愛上了他。
    她當然應該愛上他！他英俊，老實，寬厚，一肚子的書。這也是我愛上他的原因啊。
    是的，我愛他，所以我不能讓他和她成親，不能讓他和她拜堂，不能讓他和她入洞房，不能讓他和她生兒子，不能讓他和她有孫子，不能讓他和她有孫媳婦。
    如果他和她都有了，那我還有什麼呢？我和誰成親呢？我還能再愛誰呢？
    他那樣好的人都不能愛我，我還能在被誰愛呢？父母嗎？是他們的愛讓我變成了這樣。朋友嗎？她們的愛是用我家的錢一分分換來的。下人嗎？他們隻會在發月錢的那一天愛我。如果我沒有了父母給我的萬貫家產，那些愛又會隨著銅板流到誰的手中呢？
    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但如果有了他的愛，我就不怕了。他是那麼善良，就算我現在傷害了他，將來他也不會放棄我，他會扶起我而不是在我的背上踩上鞋印。我一定要把他留在我的身邊，讓他慢慢體會我的好，讓他同情我，讓他理解我，讓他原諒我，讓他欣賞我，讓他愛上我。
    這個安排絕對不會出錯，如果沒有她的話。
    她為什麼要跳到河裏，為什麼要把自己泡得那麼悲慘，為什麼要在死前用信鴿將訂情信物帶來給他，為什麼寫那些我看不懂他卻都明白的話，為什麼她這麼自私？
    她自己得不到的就不給別人，她自己不爭取就連生命一起拋棄了，她自己不想活還不讓他活，她自己淹死自己倒把責任推到我的腦袋上！
    我又做錯了什麼？我問他他又不和我說，他不說我怎麼知道他想要什麼，不知道他想要什麼我怎麼給他，不給他他又怎麼會快樂呢？
    他不快樂，他喝酒了，他喝醉了，他睡著了，他睡醒了，又喝酒了，又喝醉了，又睡著了。
    一睡到了現在，他還沒有醒過來。睡著了不洗澡，身上臭臭的。躺得背上起了斑，手腳冰涼，連呼吸都懶得做了。
    但他還是那麼英俊，嘴角的血跡擦幹後，原來還是掛著點笑容的，真是讓人看不厭，看不煩，我多想一直就這樣看著他，看到我的雙眼再也無法合上。
    所以我挑了今天這個好日子，和他成了親。他臉色不好看，但穿了新郎服還是很瀟灑。那些樂師像瘋了似的震天地吹打，他也沒被吵醒，我就讓人扶著他，一起去拜堂。
    一拜天地。天空陰沉沉的，地上沙土飛揚。
    二拜高堂。爹爹被小娘捶著胸口，娘用手帕子捂著臉。
    夫妻對拜。他還是沒洗澡，但我不會捂著鼻子。
    送入洞房。我羞紅了臉，跟著他進了洞房。
    大紅的喜字，大紅的燈籠，大紅的桌布，大紅的蠟燭，大紅的棗子，大紅的床幃，大紅的被單，大紅的我和他。
    我和他坐在床上，我和他不說話，我和他連手都沒碰一下，我和他是夫妻了。
    天亮的時候，我坐在鏡前，將大紅的喜服慢慢褪下，把頭發拆開，仔細地挽成婦人的髻。他一直凝視著我，眼珠未曾移動半分，嘴角依然掛著幸福的微笑。
    大紅的蠟燭漸漸地熄滅了，隻剩下一灘灼熱的淚，在晨光中慢慢冷卻了。